2015-09-07 00:00:00 作者:淖 柳 来源:今日高邮
多少年来,我一直恋着茼蒿,爱着茼蒿花。
茼蒿,绿油油的。早春的院落、路边、沟旁,都有它的身影,一茬茬的,犹如一簇簇绿色的花。茼蒿,水灵灵的。进锅焯焯,稍有大意就化了。茼蒿,香喷喷的。无论凉拌、清炒、氽汤,尝一口齿间留香,回味绵长。茼蒿花,金灿灿的。那钮扣般的花蕾,思考着自然的真谛;那葵花般的花朵,打扮着动人的春秋。
茼蒿很泼皮,除了三九三伏,都能生长,晚春暮秋的茼蒿花撒野般地怒放。茼蒿和菠菜一样,特别能长,很经剪剔。小时候,我很高兴和母亲下地剪茼蒿。往茼蒿丛中一蹲,那个香味啊,真是未动剪子人先醉。我们从密处下剪,剪刀留下的空缺,不几天就被疯长的茼蒿填补如初了。我的母亲可算是民间美食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困难时期,她用茼蒿做成的麸皮饼,也能下咽了。改革开放之后,她做的茼蒿炒鸡蛋,比香椿炒鸡蛋还好吃。她最拿手的茼蒿鱼圆汤,更是白绿相间,清香爽滑,鲜嫩无比,清淡可口,让一家人吃了还想吃,喝了还要喝。
茼蒿起苔丢蕾了,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老去。茼蒿花开得很疯很野,几乎每杈、每枝都能钻出蕾来,比赛似地争高竞妍,一棵茼蒿能开出几十朵花来,好像要把大地的精华全部奉献给人们。一朵朵花儿美艳艳的,鲜灵灵的,香喷喷的。茼蒿娇嫩、艳丽、清香的花韵,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花瓣芯中央深黄,越往外沿越淡,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出落得同色同香、诗情画意了,这种中国画浸染式慢镜头,可谓妙不可言、美不胜收。小太阳似的茼蒿花,姿态各异,风姿绰约。春风拂过,轻轻抖动着,胜过村姑们的集体舞蹈。茼蒿也有不完美的地方,小时候我问过母亲:茼蒿叶怎么缺牙缺齿的呀?妈妈说:茼蒿鲜香,还没出土,就被土地娘娘揪些吃了。我还问母亲:同样的向阳花、葵花很大,茼蒿花蛮小呀?妈妈说:葵花大也沉了,常常低着头。茼蒿花小,总是满把地迎着太阳,太阳公公给她的温暖也自然多啊。如今我才悟出:事物的某种不完美,恰恰是完美的表现呐。
茼蒿花开的季节,也是孩子们最疯的节日。我们跳格子、弹石子、抽陀螺、滚铁环、捉蜻蜓、逮野兔,原生态的玩具,极自然的玩法,像春天一样,尽情地茁壮和绽放;像茼蒿一样,释放着任性和灵性。我们唱着自己的《茼谣》:“茼蒿菜,香又香,烧锅清汤给爷娘;茼蒿花,黄又黄,小小葵花像太阳。”快活在童年的春天里。
蜂蝶恋着茼蒿花。茼蒿花里,也藏着我的初恋。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恋爱,不如今天热恋的大胆,看了几场电影也没有牵过手。我和那位姑娘的爱慕也是从看书积累的。相互借书、还书,交流读书体会,是我们靠近的主要动因和话题。我们的讨论,时而细语,时而高声;时而旁征,时而博引;时而风和雨润四周合围,时而大雨滂沱直拎要点,那种探索的快意、交流的欢愉真是难以言表。记得有一次,她还书给我,是以右手托着给我的。而我鬼使神差地不用手指去夹书,而是也用右手手掌去托着接书,这样通过她的手背平滑着接过书来,刹那间,右手、手臂、心房都热乎乎的。如今重提往事,胸中还荡起涟漪。到家翻开书来,里面夹有她精心压制后用透明塑料袋包装的茼蒿叶、茼蒿花,这个别具一格的翠绿、清香的书签,让我抚摸了许久、心跳了许久,也沉思了许久、淡定了许久。之后,每当我捧起书本,总好像书里还有姑娘夹送的茼蒿书签,总好像书里还留有不散的茼蒿香。
春暖花开,春去春又来。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春天,我参军去了嵊山岛。我们这些下河的兵,不习惯岛上的生活,尤其是我们这些吃饭不离汤的人,军营里几乎每顿都是酱油汤。一天,不知炊事班长从哪里弄来了茼蒿,整个军营、小岛仿佛都弥漫着蒿之清气、菊之甘香。茼蒿啊,你再次带着翠绿和鲜香,扑入我的眼帘,洇入我的心田。几桶碧绿的茼蒿汤,成了我们争抢的目标。那天午餐,我们抢着含有茼蒿味的大锅汤,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有位同乡战友,去桶前盛茼蒿汤时,不小心把军帽掉进汤桶里。在大伙的哄笑中,他捞起了军帽,洗尽、晒干。凑近一嗅,哈,还有茼蒿香呢。从此,我们就叫这位战友“茼蒿帽”。退伍40多年了,我们相见还是直呼他的绰号“茼蒿帽”。“茼蒿帽”也以此为乐,以此为荣。
汪曾祺在回忆中,曾经提到家乡的茼蒿花。他说:“我在读初中的时候。午饭后,我到学校后面的野地里去玩。野地里有小河,有野蔷薇,有金黄色的茼蒿花”。汪老还对自己的创作,做过写实般的评价:“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嘿,汪老给您说上了。茼蒿、茼蒿花,也是年年岁岁“送小温”的天使啊!我国古代就有立春当天试春盘的风俗,这小小的茼蒿,竟然成了春盘的主角。苏轼在《浣溪沙》中记载:“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春天、茼蒿,人间、美味,小温、清欢。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了茼蒿,春秋会是什么样子?我恋着春秋,也恋着茼蒿和茼蒿花。茼蒿花啊,你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家花了。不管你是家花还是野花,我都会尽情地采,采得茼蒿清香香满天,采得小温清欢暖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