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26 00:00:00 作者:朱 玲 来源:今日高邮
腌咸菜的时节,弟媳买来跟孩子般高的大白菜,在房檐下铺陈开来,展览似地让太阳晒上半天,尔后洗净,晾在长条凳上,将一口硕大的水缸刷干净,买来三斤盐,然后一层大菜、一层盐在缸内码实,过半个月取出,切成丁,淋上麻酱油,入口,脆甜爽滑,是佐粥的妙品。侄女却不以为然,用筷子指着咸菜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吃这个,整个一致癌食品,媒体上把耳朵都要说聋了,你们还这样。父亲叹口气说,现在都说咸菜是垃圾食品,我不信。
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听。
我的大曾祖父,也就是父亲祖父的哥哥青年丧妻,只留下一女,相依为命,父女俩靠着一头牛过日子。那时候有牛的人家是很少见的,人们耕地挖墒都要牛。没牛的人家就只能花钱借牛用,所以老爷子手头就有些闲钱,他不饮酒,但是过三五天就到小镇上抽口大烟(鸦片),回来后在家里孩子般地来回兜圈子,嘴里哼着老淮调,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他吃食并不甚讲究。每天中午将锅腔子生好火——所谓锅腔子,就是黄泥塑的炉子,炉腔内烧柴火,上面放锅,这是一种极简陋的炉子。老爷子抓把米放在锅内,倒碗水,煮沸,用勺舀碗米汤放旁边,扣上碗,从坛子里抓把咸菜放在空碗内,淋上香油,将这碗咸菜放在锅内蒸,锅下添把柴,约十五分钟,取出咸菜,屋内香气四溢。盛碗米饭,就着咸菜,喝口米汁,老爷子吃得有滋有味,晚上和第二天早上开水泡饭,自然咸菜佐之。中午重新做饭,循环往复。几十年来,他的饭桌上除了咸菜,从来没有第二道菜。人们都说抽大烟会将人的身子淘空,但是老爷子养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老爷子说,米饭和咸菜最养人。
自妻子去世以后,家里全是他唯一的女儿小花缝补浆洗。她十岁就会腌咸菜,十五岁嫁与人妇。此后,每过半个把月回来帮父亲洗刷,到腌咸菜的时节为父亲腌上四大坛咸菜,够他一年吃食。
1947年初春,国民党军队与新四军正在汜水交火,国民党就下乡散布谣言说,新四军快要打过来了,到时候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赶快到镇上躲一躲。村里三个姐妹信以为真,约了小花跑到汜水镇上,四个人借了镇边人家四面漏风弃之不用的简易茅草屋容身,晚上几个人在地上铺好稻草,和衣睡在上面,耳边听着隆隆的炮声入眠。半夜里,一颗流弹穿过草墙,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睡在中间的小花头上,当场毙命。消息传来,老爷子哭倒在地。
自女儿死后,老爷子再也无心做咸菜饭了,也没有人为他腌咸菜了,每天唉声叹气,泪流满面。我的曾祖母,也就是老爷子的弟媳看不过去,每天端碗饭送去。老爷子吃得很少。后来我曾祖母也送去自己腌的咸菜,老爷子的伤痛渐渐平复,又像原来一样咸菜就饭,面色依然红润。
后来解放了,没处买大烟了。都说大烟瘾大,而老爷子居然说不抽就不抽了。1958年,吃了一辈子咸菜饭的老爷子安然去世,终年81岁,亦算是寿终正寝了。
父亲说,别听报上说得那么玄乎。如果没营养,这老爷子早就染上癌症了,怎么能活那么长呢?
说得我们都哑口无言,也许这老爷子真是个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