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扣章当上了生产队的用牛手。

生产队现有的用牛手年龄都在五十上下，最大的已近七十。扣章才三十多。生产队长考虑，用牛手岁数太大，好些农活他们干不动了。像插秧前的耙田，耙子有三米宽，前后两块一掌多宽的木板，用牛手两脚一前一后地站在两块木板上，木板下面是尖利的刀齿，水牛拖动木耙将水田耙平。用牛手站在木耙上，一手拉着牛绳，一手抓着鞭子，不管牛走快走慢，都要保持着自己身体的平衡，不能从耙子上滑落下来。用牛手手中的鞭子是做做样子的，他们都舍不得打自己用的牛。用牛手用眼神瞟一下水面就可知道哪里高哪里低，就使唤水牛拖着耙子来平高就低。用牛手拽着牛绳，拿着鞭子，不停地和牛说着话，有时还要骂两句：驾！倒剥的，把你剁剁蘸大椒呢！高兴了，就打起长号子，那号子九转十八弯，人听了心里痒痒的，牛听了为之一振，四条腿迈得更快了。一块田耙平了，用牛手要自己扛起木耙，牵着牛到另一块田去。所以用牛手眼神要好，还要有点力气，才能胜任这类农活。生产队当然要有年纪小一点的用牛手，这个人要会耕田耙田打场，要有点灵气，要懂得一些牛的习性，这个人就是扣章了。

扣章愿意当用牛手，一来他会使唤牛；二来他欢喜牲口，看到站在田边的牛，他总喜欢上前摸摸，用一双大手当梳子给牛梳毛；三来做用牛手不用很早下地很晚收工，可以挤出点时间忙忙家里的事；四来他也有一条好嗓子。夏收夏种时，他临时顶替一位用牛手耙田，站在耙子上，腰杆挺得直直的，头一扬打起了号子，栽秧的妇女们一听，都直起了腰，说：扣章打的号子真好听。就这样扣章理所当然地当上用牛手了。

当上了用牛手，可生产队没有闲牛给他用，于是扣章先要出去买牛。

买牛要到牛市上去，牛市在仪征的大仪，扣章带了钱和生产大队开具的证明坐车到了大仪。

牛市上的牛真多，一大片，有上千条，像在开会。牛们在不停地用舌头舔着自己黑黑的湿湿的鼻子，认真地反刍咀嚼着。扣章从牛市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他相中了一头大水牛。这是一条大个子水牛，很壮实，尾巴短了一小截，少了尾巴尖上一大撮软软的毛，光秃秃的尾巴甩来甩去好像很有力气。特别让扣章看中的是水牛那庞大的肚子。这条水牛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花同样的钱，买一条有身孕的母牛，再过些日子，一条牛就变成了两条，一举两得，多好！再说，这条怀孕的母水牛很中看，很精神，身腰大个的，一定很有力气。扣章是这么想的，于是就这么做了。他向卖家详细询问了秃尾巴牛的脾气习性，付了款开了发票牵了牛就往回赶了。

到大仪是坐车，从大仪往回走就不容易了。牛不好坐车，也没有船，就只有往回走。扣章牵着牛，戴着草帽，赤着脚，顶着初秋还晒人的太阳，趁着一丝秋风往回走了。从大仪出发时，扣章在牛市要了些柔软的牛稻草，捆成两捆，搭在牛背上。扣章有时走在牛前面，双手反扣在后面牵着牛绳，有时让牛走在前面，他走在牛后面。走着走着，扣章就和牛说说话：秃尾巴呀，累不累啊，要不要歇一下子。看见路边有好的草，扣章就停下让母牛吃会儿。晚上，牛就吃自己背上的稻草。太阳落山了，扣章挑路边有小院的农家借宿，他把牛拴在院里的树下。夜里，扣章总要起来看几次母牛。

他们从大仪顺着小路边走边问路，从仪征的大仪到高邮的送桥、郭集，再顺着小路沿湖滩到车逻，这就上公路了。公路很硬，路面上有石子，扣章穿上布鞋，牵着牛走在公路边的土路上。公路两边各有一米不到的土路，再向外是树，树外就是河了。累了，就着树阴休息一会，渴了，挑一个缓坡让牛下河喝水。汽车来来去去，扣章很小心地把着牛绳，尽量让牛靠外侧走，以免母牛被汽车惊着。就这样，扣章牵着牛走了三天，小心地守护了三天，终于到家了。

大家看到扣章带回家的壮壮实实的大肚子水牛，都很高兴，问扣章母牛什么时候过小牛。扣章说，半个月吧。

这半个月，扣章天天和母牛在一起。

早上他牵着牛来到大河边的河滩上吃草，这是一条又宽又大的河——三阳河。靠近生产队的这一段河边有一片缓缓的浅滩，滩边长着好多草，扣章牵着牛来到这里，母牛吃着带露水的草，尾巴一甩一甩的，扣章很高兴，于是他觉得母牛也很高兴。母牛在悠闲地吃草，扣章躺在草地上，他扯了一片草叶衔在嘴里，舔着用舌头才能感觉到的糙糙的叶面，眯着眼，想象着有一条小牛跟在母牛后面，蹦来蹦去的样子，他笑了。中午，他不肯回家吃饭，他老婆只好把饭送到河滩上，他老婆说：你服侍牛，我就服侍你。扣章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笑。太阳落山了，水面上波光粼粼，扣章牵着牛儿回村，他把牛交给饲养员，总要再三叮嘱加点精料。

半个把月很快过去了，母牛要产小牛了，扣章很紧张，他女人生孩子他也没这么紧张过，母猪生小猪他见过，可从来没见过母牛生小牛。别说他，许多上岁数的人也没见过。为了慎重，生产队请来了公社兽医站的朱医生。扣章看到了秃尾巴母牛生产小牛的全过程，他觉得母牛生小牛和女人生孩子一样，也很疼，也很痛苦。

扣章这下更忙了，又要照看母牛，又要照看小牛。母牛的肚子小下去了，更像条水牛了。可是出现了一个问题，生出的小牛不吃奶。扣章不知道小牛是不吃奶还是不会吃奶。饲料员把小牛往母牛肚子下连推带拉，小牛就是犟着，撑着四条细腿不肯去。好不容易把小牛拉到母牛肚子下，小牛不把嘴往奶头上靠，扣章很着急，母牛不像人，不会把小牛揽在怀里，把奶头往小牛嘴里塞。吮吸是动物的天性，扣章把手指放到小牛的嘴里，可小牛拼命把头往里缩。饲养员用米煮成粥，把米汤冷下来送到小牛嘴边，小牛也不领情，碰也不碰一下。有人说，小牛饿了就该吃了吧。可过去了三四天，小牛还是没吃一口奶。母牛看着小牛，舔舔小牛的脸，小牛躺在地上，饿得耷拉着脑袋。

该出的招都出了，大家没了办法，扣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到了公社兽医站，就向公社跑去，他找到了朱医生，朱医生要他挤点母牛奶，用手醮着送到小牛嘴里，让小牛晓得吸吮，试试，也许行。扣章想到自己把手送到小牛嘴里时，小牛不肯吸，是手指上没有奶味。于是他又急忙跑回家，按朱医生的办法做，还是不见效。小牛好像小了一圈，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脑袋搁在腿上。

有人说：这小牛怕是保不住了。

又有人说：不如趁早杀了，再迟就没肉了。肉，在当时对人们还是有着一定吸引力的。

扣章说：再等等吧，你们就差这点肉啊。

又过去了一天，小牛还是不吃。

扣章对小牛说：你这个呆东西，你是打定主意不想活了。

生产队长也觉得没指望了，叹了口气，叫几个早就忍不住的人把小牛处理了。

当小牛成了一堆肉时，已经很晚了，没人肯弄到自己家里去烧。又有人出主意：到新农民（知青）那里去烧。很快，大家凑齐了姜葱作料，来到新农民住处。新农民都已睡觉，大家敲开门，对新农民说：你们睡你们的觉，肉烧熟了喊你们吃肉。

小牛变成了一大锅热腾腾香喷喷的熟牛肉。熟睡的新农民们被叫起来，吃着喷香的牛肉，都说：真好吃，又香又嫩。

扣章没有离去，他参与了小牛变成肉的全过程。看着面前小牛的肉，忽然想起了母牛，他把碗往前一推，说：我吃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