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购煤记

2016-04-11 00:00:00    作者:雪安理    来源:今日高邮

1971年初冬,我的心情和天气一样,很冷。我所在的县造纸厂快要断煤停产了,半年左右才能恢复正常供煤。当时造纸厂是县财政收入的大户之一,停工停产别说没有利润上缴了,400多名职工的吃饭会成大问题!新四军出身的老厂长韩立新整天眉头紧锁,他召开党支部会议,紧急研究对策。

会后的一天早上,负责全厂生产的柯永主任把我从车间叫到了办公室。他询问了我的生活、工作状况,笑眯眯地列举了我吃苦耐劳、踏实务工的事例,鼓励我继续努力,勇挑重担。我一脸疑惑。不久前,我因对一些社会现象不满,言论“反动”,被批判30多场,贴大字报600余张,并从政工组下放到打浆车间劳动。今天柯主任为何突然表扬我?我说:“当工人做好本职工作是应该的,我没有任何消极情绪呀。”他说:“不消极就好,你是党员,要带头替工厂分忧,韩厂长要我告诉你,让你下车间劳动是一种锻炼。现在,党支部决定派你去采购煤炭。”我一听傻了眼:“让我在厂里干什么都可以,可采购员没当过,业务上一窍不通啊!”他说:“毛主席讲过,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边干边学嘛。这是党组织对你的信任!”窗外的阳光好像暖透了我的心,我不由得点点头。柯主任向我交待了几条:“第一,采购的地点选择在山东。煤炭是国家分配的,而山东村办小煤窑多,可以自产自销。第二,采购小组包括你在内3个人,那两个人由你在全厂挑选,听你指挥。第三,路程远,电话联系不方便,韩厂长强调,在外面一切事情你全权作主。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只要弄到煤炭,出了问题他负责!”我在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听到最后一句话,头脑却冷静了下来。我考虑许久后说:“我要求再增派一个人,行吗?”他立即表态:“可以,还有什么要求?”我说:“我能不能和韩厂长签订一个协议?在外出了差错,不要追究我的责任。”他不吱声了,颇感为难。我直言不讳:“你清楚的,群众运动中,无限上纲、莫须有的罪名弄得我有口难辨啊,作为厂长,他应该……”他打断了我的话,笑道:“两码事嘛,你怎么想得出来、说得出口的!怎么可以让韩厂长跟你一个工人写承诺书?”此时,满墙的大字报似乎在我眼前展现,满会场打倒我的吼声似乎在我耳边轰鸣。我仍然坚持要韩厂长和我签个协议书。柯主任板起了面孔:“这次采购煤炭非同一般,是党支部交给你的工作任务,也是光荣的政治任务!”我沉默了。他补充道:“我的口头表态也是一种承诺,你不相信我吗?”我望着他严肃的面孔、期待的眼神,我感动了,说:“好吧,这次我听你的!”接着,他告诉我:“厂里备了5吨钢材,1台变压器,是紧俏物资,也是你和小煤窑谈判的筹码。你打算何时启程?”我说:“当然越快越好,明天出发!”他情不自禁地拍着我的肩膀:“到底是当过兵的,说干就干!”随即,他忙着向韩厂长汇报,又布置财务科到银行提款。

次日,我穿了一套打了补丁的军装,带领3个同伴出发,奔赴山东枣庄。沿运河公路全是沙土路,两旁树木枯黄,落叶随寒风飘舞。车子开过的后面,扬起一道道尘烟。路边的村民散养的猪仔窜到堤边觅食。运河里行驶的木船有摇橹的、划桨的,偶尔有小轮船鸣笛前行。公路上独轮车很多。我坐在破旧的班车上,寒风渐紧,只得常常站起来直直腰,挥挥胳膊,或者抽烟解闷,未来的购煤任务如何完成,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上!

当晚,住在疙瘩铺一家小客栈,8块钱一间,20多平方米,内设两张高低床,一张桌子,两张长木凳。炭炉子在窗外,铁皮烟筒斜穿房内,是不错的暖气房了。我召集同伴开会。王桂荣心细,分工他记算账目。厂船队的小伙子石桂凡力壮如牛,扮演渔夫,三千多元巨款让他用网兜捆得严严实实,日夜不允许离身。大炉工赵德高没等我开口,忍耐不住说:“在厂里大炉烧得好好的,硬把我拉出来做什戏?天这么冷,活受罪!”我说:“你有两个任务!”他问:“什么任务?”我说:“你是直肠子的人,肚里盛不下一句话。你的任务就是记住我的一言一行,实施监督。”赵德高:“你想得起来的,我怎敢监督你?”我说:“韩厂长不肯跟我签协议,日后我遇到麻烦,你要做个证人。”他迫不及待:“还有一个任务呢?”我说:“这与大家有关,出门在外,晚上总要有点娱乐活动,打扑克三缺一,就少你这条腿!”他乐了:“这任务好,巴不得哩。这鬼地方到哪里去买到牌?”老王说:“老雪早交待了,已准备了四副牌!”我们4个年龄都不足30岁的工人像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从厂里自由自在地飞到了几百公里以外的陌生林区。我喊道:“娱乐战斗开始,十二点结束,明天7点起床!”小屋内响起一片欢快的笑声。

凌晨3点,赵德高拉亮了电灯,叫了起来:“床上有虱子,咬得我又疼又痒!”大家都醒来了,七嘴八舌:“怪不得干部不带头过来,这里脏死了。”“高邮人再穷,一般家里都没有虱子。”“我们还是回去吧,就说采购不到煤炭,领导也不会扣我们工资的!”我发火了:“嫌苦怕脏了?一天8块钱,4天就等于花掉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厂里几百双眼睛看着我们,一天管三餐,晚上可以打扑克,这比大家在车间劳动轻松多了。纸机一响,黄金万两!厂里开机3天,就可以发放400多人的工资!你们考虑过没有?小小虱子咬一下怕什么?把衣服全部脱光挂在铁丝上!如果哪个人执意要回去,先写个申请处分的报告给我再走!”大家都不吱声了,一个个脱光衣服钻进了被窝。

经过数日奔波,当地小煤窑同意售煤1千多吨。33元一吨,等于高邮市场价70多元一半的价格。我迫不及待地打了长途电话回厂。柯主任兴奋了:“你们辛苦了,要在全厂宣布表扬!”得到了这个消息,大家都十分开心。

正式签署协议时遇到了大麻烦。那时候,省与省之间禁止煤炭自由贸易,要办理出境证。请示厂里,柯主任回答:“韩厂长亲自跑县里,县里方局长亲自跑省里,只因为办不到进出境证,才让你带队去山东的。你在那里,一要办好出境证,二要就地解决运输车辆。韩厂长说,你只要动脑筋想办法,一定会圆满完成任务的,他高度信任你!”

第二天,我打足精神带领大家步行一上午,抵达山东、江苏分界处的公路大桥进行侦察。只见执勤的小伙子,正在对每辆运煤车进行检查,有出口证才予以放行。我一个人悄悄贴近那小伙子,递上向阳牌香烟,和他套近乎,得知这桥头4个人全天候把守。我掏出介绍信,向小伙子诉苦:“我们是国营高邮造纸厂的,快断煤停产了。”小伙子和另外两个执勤的聊了几句后对我说:“看了介绍信,你们是国家的厂子,不是搞煤炭投机倒把的,我们可以帮帮忙。”他又坦率地说:“我们是附加的农民工,也月月领工资了,很羡慕你们国营厂子的工人!要帮忙可以,得有个条件……”我说:“只要我能办的事一定尽力办!”他转弯抹角:“我们上班离家很远,走路累死了,想要4辆自行车。”我吃了一惊,他们果真狮子大开口了。那年头,30元以上经济问题,公安局就可以立案,4辆自行车几百块钱的事,我能全权作主么?小伙子说:“钱,我们自己付,但车子必须是上海牌的,骑上那车,找对象也容易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办,我坚决办好!4辆车运来我们再谈运煤的事。我代表全厂谢谢你们,今晚请你们吃饭。”他们愉快地答应了,这是我从部队回地方第一次用公款请客,连酒在内,花了11块钱。

4辆上海牌自行车两天内从高邮送到了枣庄。小伙子们如数付了车款,他们交待:“既然你们‘蛮子’说话算话,我们也照顾你们,凡是你们的车到桥头关口,请驾驶员伸出右手挥几下,车也不用停,直接开向江苏!”呜呼,两省之间,禁止煤炭出境的禁令公文,竟然被我们几个小工人和农民工宣布作废了。

在当地寻找运输车辆,我心中早已有盘算,领着同伴们直奔当地公路边的机动车修理厂。见到大院内一位穿军装的青年在修理拖拉机,我凑了上去:“请问战友,退伍前在哪个部队?”他扫了我一眼:“铁道兵!”我喜出望外:“我也是‘老铁’!请问你在几师?”他说:“我在6师。”我说:“我在3师,我们3、6、9师十万人马都是在大兴安岭修造森林铁路的。”我连忙把复员证递给他看。他说:“有什么事情找我吗?”我说:“有困难,找战友啊……”就这样,在他的帮助下,又找来了3位开大型拖拉机的复员战士。我想起柯主任“一切由你作主”的指示,对战友说:“4部大拖拉机一天跑两趟,每天载煤30余吨,得要一个多月才能运完一千余吨煤,下大雪就糟糕了,必须多装快运,你们除收取正常运费外,每吨煤我发1元奖金。每人每天可拿8元。”他们说:“都是村里的车子,查出来不得了!”我说:“每天结账,不用你们打条子。如果哪位实在不敢拿奖金,请你暂时收下,等我离开这里时,你上交村部处理并感谢村里对我们工厂的支持。”

我又领着3个同伴去宿迁找交管部门协商,决定从宿迁运河大桥上把运来的煤炭卸到沙滩上。卸煤地点确定以后,厂里火速安排4位农民工在桥下搭草棚,负责堆放煤炭并日夜看守,等待厂里派船队来装运。

我自己动手设计了运煤专用单据,上面有编号、日期、车号、数量。手写,一张纸左、右边数据相同,中缝上我签姓名,一裁为二,驾驶员、收媒人各执一份,每天核查。

一个寒冷的月夜,我坐在加班运煤车上面,从枣庄前往宿迁大桥查岗。仰头遥望天空,皓月星稀,怀念起万里之外激情澎湃的军营生活,每次乘军车执行押运任务,我都喜欢坐在装满物资的车顶上,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今晚的大型拖拉机开得飞快,寒风扬起的煤灰迷住了眼睛,我用唾液轻轻揉去,内心深感这次采煤任务的重大,不觉得有丝毫劳苦。煤车停在大桥上,我帮助驾驶员一起干。一车煤卸完了,桥下看守的四个人都未醒来。我跑步到沙滩上,附近村民有几个人用狗粪兜子偷煤,见我来了,吓得直溜。我对看守的农民工说:“你们明天都回厂子里去吧,我要换人!”他们一听一个个都向我下跪了,说:“还有几个月就可以转正了,这错误不会再犯了。”农民家庭出身的我对农民有特殊情感,不由得心一软:“别跪了,起来起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对你们关心不够。从现在起到运煤结束,每人每月补助20元,一人发一件黄大衣、两副手套、两个口罩和一条肥皂,再出现这种情况别怪我不客气了。”他们都点头称是,忙着给我弄来一盆热水:“雪大哥,洗个脸吧,你是从小煤窑矿井下赶到这里的吧?”我笑而未答,对他们交待:“我刚才答应给你们的福利,明天派王桂荣来办理,我还要让他买个带烟囱的炭炉子,夜里取暖你们千万不能煤气中毒!”

购煤任务基本完成,我望着运河沙滩上堆得像小山似的煤炭,心中充满了自豪和喜悦。厂里派来的最后一趟船队启程时,已是除夕傍晚时分。老船长陈德坤在船上摆了丰盛的酒席招待购煤小组,我连声道谢。他说:“要谢就谢韩厂长吧,他特批的费用。”说着,还拿来一条华新牌香烟递给我:“这是韩厂长送给你的。”他笑道:“韩厂长这个人是直大炮,你得原谅他啊。”我受宠若惊:“其实,他的脾气跟我父亲差不多,运动中的事情已过去了,我不记恨他。”三杯酒下肚,老船长悄悄告诉我:“韩厂长要重用你哩,将派你好朋友沈宝龙协助你去淮南采购煤炭。”我对老船长说:“这次购煤,我发现了许多煤贩子,一个个怀揣大把大把的钞票,心里很害怕,万一经济出问题,离班房就不远了。”他说:“你别怕!只要你不捞公家一分钱,谁也整不垮你!”我感谢他的信任,和3个同伴准备睡觉,他叫喊起来:“你们4个讨债鬼,一个也不许睡我们船上的床铺,别把虱子带到船上来!”万般无奈,我们几个人只有钻进机舱取暖休息.我和衣躺在一只大澡桶里,心里想:身上的毛线衣回高邮要烧一锅开水,把上面的虱子全部烫死!

运河岸边不断响起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又一个新年到了。我感叹,人生路上总有黯淡迷茫、失魂落魄的时候,熬过寒冬,定会迎来阳光明媚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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