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17 00:00:00 作者:淖柳 来源:今日高邮
去年九月初,在通辽新华书店,我看到几个中学生大摞大摞地买着汪曾祺的书。遂问之,他们回答:老师推荐汪老的作品,反复阅读,很是喜欢,就相约再买他的书。
今年一月底,急事乘机,经济舱没票了,头回坐上打了折的头等舱。邻座,一白发长者,在白云之上,贪读《汪曾祺作品选》,痴迷得像尊雕像。
出版社变着法子出汪曾祺的书:有以文体分类的,以地域分类的,以内容分类的,以时间为序的,以经典珍藏的,以图文并茂的,以大字体大开本方便老人阅读的,以选集、文集、全集和简装、精装、豪装考量的,等等。仅长江文艺出版社,近年就陆续出版了多种汪公著作的选本。关于汪公的回忆、著作评论,以及分析汪公作品的中外大学生毕业论文,更是连绵不断、新论迭出。汪公仙去,读者如潮。汪公作品的魅力何在?
在于“创”。有人写了一辈子文章,充其量只能叫“作”者而不是“创”者。这个“作”者,是摄着、转着、记着、挤着,没有完成从“写作”到“创作”的跳跃,没有自己独特的创作、创造和创新。汪公以独具的慧根、慧心、慧眼,洞见三世,观照一切,深挖生活的细流,拿捏社会的主脉,字字如叶,碧绿鲜嫩,摇曳活泼;句句如枝,勃发横生,错落有致;篇篇如干,生机盎然,个性卓然。汪公在1980、1981年,陆续创作了《受戒》《异秉》《大淖记事》等,开拓了新的审美空间,让文学回归文学,并形成了自己的格调与气质。评论家马风评价:“真正使新时期小说步入新的历史门槛的,应该是高擎着《受戒》的汪曾祺。”
在于“近”。汪公创作总是放低身段,将视角下落平民百姓身上,将感情注入最平常而又最心动的地方,将笔端用在考量后的日常生活之中,摒弃“高大上”,倾情“低小下”,贴近即时生活,贴近低层人物,贴近读者兴奋神经和心灵枢纽,直面现实,直抵人心,互动澹澹,回馈丰满。写历史宛如昨天,叙昨天犹如眼前,描人物仿佛身边,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亲近和感动。故乡的大淖、保全堂、草巷口、善因寺等,水彩画般地组合在当代文学长廊中。巧云、小英子、十一子、明海、戴车匠、叶三、陈小手、沈沅等,活生生地朝我们走来,从而完成了对市民小人物群像的铸就,实现了对“英雄史观”的批判和反拨。
在于“短”。汪公创作小说篇目200有余,字数不过百万,数量并不骄人,有的小说不超过1500字,如《陈小手》《钓人的孩子》《虐猫》等,少数长则万把字,往长里说,也就是接近中篇小说的字数。有的散文500字以内,如《荷花》《下大雨》《琥珀》《豆芽》等。而他以少少许胜多多许,高居中国当代文学的核心位置。短,是对写作形式、内容的深度提炼;短,是对作品中人、事、情、景、意的珍惜和挚爱;短,是对读者的至诚尊重。汪公在谈到作家个性和作品长短时说:“一个随人俯仰、毫无个性的人是不能成为作家的。”“我牺牲了一些字,赢得的是文体的峻洁。”
在于“温”。汪公用温暖的作品,焐热了当代文学中人情、人性的炕头。他用温情抚慰人间苦难,用善意反观世态炎凉,用幽默揭示国民心态。汪公的这种温,来自对写作对象的深知、体贴和挚爱,源自骨子里的热血与烘焙。汪公在《大淖记事》中写道,十一子遭保安队刘号长等人暴打之后,老锡匠让人刮来陈年尿碱,“巧云捧来一碗尿碱汤,在十一子的耳边说:‘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十一子微微听见了一点声音,他睁了睁眼。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汪公说,写到这里我掉泪了。这些热泪弄湿了作品,也弄暖了读者的心。汪公的温,不只是软、儒、糯,有时也会强力抗争甚至拍桌而起。同在《大淖记事》里,汪公展示了锡匠们“顶香请愿”的民怨,威逼商会不得不出面摆平。汪公在《翠湖心影》中有言:“前几年,听说因为搞什么‘建设’,挖断了水脉,翠湖没有水了。我听了,觉得怅然,而且愤怒了。这是怎么搞的!谁搞的?”大有挥袖上前理论一番的激情与冲动。这种愤懑的“高温”,也是殷切的温馨,也是为了更好的自然和人文环境!
在于“美”。汪公践行文学的认识、教育、美感、娱乐作用。他说:“我要把它写得很健康,很美,很有诗意。”文学是美的艺术,应该存有良心、善心、爱心和美感。汪公笔走莲花,妙语连珠;清在语辞,高在飞翔。其作品之美是多元的,如本真之美、民俗之美、平淡之美、恬寂之美、空白之美、自然之美、语言之美、文体之美、意境之美、和谐之美、人性之美、价值之美等等,阅读汪公的作品,美的琼浆会把你浸洇得湿漉漉的。看看汪公的《受戒》是怎么收尾的:“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红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由于有了小英子趴在明子耳朵旁边、关于要不要我给你当老婆的简洁耳语作铺垫,这段文字自然就美到了极致。一对人儿划着小船,飞进了吐穗的芦花荡,小蜡烛般的红蒲棒,被浮萍、小花、蜘蛛映衬着,青桩擦穗飞远了。春心萌动,船儿荡漾,春潮涌动,湖天一色,共享春光。这是景、情、梦的高潮,也是留白和想象的港湾,更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情感漩涡。扑鲁鲁鲁飞远的青桩,也把读者引入爱湖静处,载向芦花深处。
汪公写过,种下梅兰菊竹;汪公走过,留下连绵芬芳。阅读汪曾祺,一方面我们会受益于润物细无声的感化、净化和美化,同时也应积极咀嚼、反刍和回馈,把汪公作品中的善、淡、雅、温、谐、美等,内化为自己的营养和枝叶,并反哺和绿化新的世界。汪公阅遍人间、善待社会、温暖民众。社会呢,自然也看涨汪公,敬读汪公。
盛世,闲暇,人们在读汪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