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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梅干菜”

2016-07-18 00:00:00    作者:居述明    来源:今日高邮

“老梅干菜”,有人说他与我同宗,至于大名没几个人知道,反正大人小孩都这么叫他。

梅干菜,老家一般用大青菜腌制,晒干成黑褐色,几乎没有一丝水分,若是再加个老字更可想象其枯槁。其实与他并不相符,他个头不高,黑红的脸挺油润,细眯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头发梳得算是整齐,虽说单身,身上的衣服还蛮干净,常披着件草绿的军大衣,手背在身后,任两只空袖子在左右晃悠。看上去他比不少乡下人更考究些,乃至有几分大队干部的风采。只是多年的鼻炎造成了囊鼻子,说话不清楚。有小孩学他说话,“摸摸(妈妈)的”,他笑着骂一句,并不急脸。

农村人办酒席多安排在冬腊月,要么就是正月。一来没什么农活,客人来得齐,难得办件大事不就图个热闹吗?二来,家里杀了猪,宰了鸡鹅鸭鸟,不管是鲜的咸的都不容易坏,放得住。

这时,“老梅干菜”就忙开了,军大衣早脱了挂在柴火堆上,里头的卫生衣也解开了纽扣,他就坐在锅膛门口,适时地往锅膛里添柴加草。三口锅一齐烧也难不倒他,最里头的大锅通常是煨着大块的猪肉或是整鸡鸭,塘灰不能扒得太空,柴火不能架,只能不时地放进个稻草把子,小火慢煨。工夫也不是说越久越好,煨过头,锅里的肉就散了,夹不上筷子。他有数得很呢,把锅膛底下的死灰掏点上来,盖住上面还闪着红光的稻草灰。锅膛里有余温,锅里的肉就冷不掉,不至于结成冻子。

“烧中锅。”厨子开始炒菜了。赶紧架好柴火,火大火小要看什么菜来定,“老梅”从锅膛门口探下头。炒腰花、炒猪肝,火要急,厨子搂几铲子,装盘,上桌,老了不好吃。有个把年轻的厨子会喊一嗓子:“大火。”“晓得呢。”他嘟囔一句,对于这样的不信任有些不快。老厨子稳重,只管动他的铲勺,伸出指头蘸下滚烫的汁,正好。他相信自己的手艺,也相信烧火的“老梅”。

煤球炉上炖着大杂烩,鱼圆、肉圆、肉皮、木耳、淡菜,咕嘟咕嘟冒着诱人的热气。“上大菜!”一大海碗杂烩上桌,宴席就到了高潮。负责放鞭炮的赶紧放下筷子,抹下嘴边的油,点上根香烟,跑往事先安排好的空地,一通噼噼啪啪,火药味,肉香,笑闹声,把乡村的夜搅和得肉汤似的浓郁。

边锅里的鱼早用碟子盛了,照例只在酒桌上空划个圈,“拿走,拿走,年年有余!”就被请到了堂屋的老柜上。

“老梅”取了挂在柴火堆上的毛巾,洗把脸,掸掸身上的草木屑,捧着他的大玻璃杯(其实就是个罐头瓶),慢慢喝茶。“来,老梅,弄根烟”,他接过酒多的汉子抛过来的香烟,点上,顺势往门框上一靠,眯着眼,悠悠地吸着,被火熏得通红的脸上尽是满足。

待客人们酒足饭饱,靠得近的回家,路远的约好“搭子”找地方打牌。几个酒大的坐在桌边正吹牛,被老婆一顿骂,“看你喝的个死样哦,走!”猛然醒悟,赶紧抬起屁股,东倒西歪回家去了。

这时算是稍微消停些,厨子、帮忙打杂的女人们另开一席,当然还有“老梅干菜”。桌上的菜已经不如刚才那么齐整,谁也不会计较,忙了半天的女人们也饿了,菜、饭塞了满嘴,吃相着实不太雅观。厨子跟“老梅”都倒了杯酒,只寻些清淡的菜,慢慢吃。多嘴的女人饭也塞不住嘴,“一个菜他尝一口,当然不饿!”“老梅呢?”“估计是想老婆了,哈哈……”“多晚代你谈个老婆啊?”“老梅”嘬了口酒,抬了下筷子,算是应答。

“老梅”还是一个人。杨家将里有个烧火的丫头——杨排风,武艺高强,后来居然成了先锋将军。那是戏文,“老梅”没那本事。论烧火,他还是有点名气,邻近几个大队,谁家里办大事首先想到他,一来,也要个烧火工,二来,“老梅”手脚干净,别人家的东西再好,他也不上眼,从不顺手牵羊。或许,“老梅”也有个相好。前几年,队里的红根去船闸挑工,被石头砸坏了腰,下半身不能动,成了瘫子。他老婆又是个药坛子,三个孩子,老大才七八岁,家里没有了劳力,干不到几个公分。岁末,生产队算账,他家是年年超支,日子过得苦得很。“老梅”心好,看三个孩子面黄肌瘦的可怜,就把自己的米送点过来。“我不怎么在家吃。”有时,在人家烧火,主家给的剩菜也带过来,给三个孩子解解馋。就这么一来二去,庄上人都说,红根老婆跟他好。“老梅”也不说什么,笑笑。

“老梅”被队长打了。德财是队里有名的夯货,块头大。有次,队里几个男的坐在打谷场上打赌,谁能把石磙子搬起来,绕场走一圈,五个烧饼。德财二话不说,抱起石磙子就跑。队里几个刺头服他,让他当了队长。德财是个骚猴子,常趁人不注意,在女人身上摸一把。“狗日的,畜生……”女人们骂到他脸上,他龇着个大门牙,坏笑。他老婆是个瘦瘦小小的外地人,总被他打,不太敢管他。但他为什么事打“老梅”呢?有人说他夜里溜到红根家,碰到“老梅干菜”,动了手。谁知道呢?反正“老梅”是吃了亏,脸上一块乌青的斑,过了个把月才褪掉。打这个事后,“老梅”像变了个人,脸色晦暗,头发乱蓬蓬,小眼睛中的笑意消失了。人们也很少看到“老梅”去红根家。过年的时候,那三个孩子都穿了身咔叽布的新衣裳,不用问,准是“老梅”花的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乡村也一天天发生变化。有些变化却让“老梅干菜”措手不及,就这么几年光景,乡下人办酒不再需要人烧火了。厨子们自备了煤气灶,甚至盘子、碟子、碗筷也一并提供,不用主家劳神去借去还。更可气的是那些厨子们不好好站在锅台边炒菜,居然也学起了颠勺,小铁锅、铁勺耍开了花,灶头上蓝色的火焰嘶嘶作响,疯了似的吐着信子,有时竟呼地一声窜到锅里,扬起尺把高的火头,撩得旁边女人小孩一声惊呼。这算是哪门子手艺?烧出的菜能好吃?“老梅”有些不解和不屑,可惜他改变不了现实,人们再也不需要他了,哪怕他是最专业的烧火工。待好心的主人叫他喝杯水酒,已找不到刚在一边看闲的“老梅”了。

村子外围有一条土圩,里面是住家和农田,圩外就是大宫河。村西头原有个排水站,夏天雨水多,开动排水机就能将圩里的水往外河排。一九九三年,大暴雨连下三天三夜,地势低的人家水快进门槛了,秧田早成了鱼塘,排水站里的机器日夜不停抽水,男人们熬红了眼在圩上巡逻、加固,最后总算是保住了大圩,没有让民国二十年的灾难重演。这几年不闹水,排水站也就失了威风。排水房没人修,红砖墙走动了,处处裂缝,窗户的玻璃也不见了踪影,从屋顶塌下来的瓦掉一地,逢上雨天,外头大下,里头小下。

“老梅”就住在这破落的排水房里。天气好,能看见他坐在砖头堆上抽烟、晒太阳。该做点什么好呢?“老梅”眯着对本来就不大的眼睛,他是五保户,村里照例每年会分点粮、分点草给他,可这能够什么?衣裳嘛,有好心的人家找些不穿的送他,抽烟要钱,喝点小酒也要钱。再说这样闲着也难受。该做点什么事情!

事情就这么找上门来了。

下庄是个大庄子,一共有六个生产队,横七竖八的小巷子把庄子分割得迷宫一般。据说有个偷鸡贼偷了几只鸡,在庄上转了一夜,走不出去,只好放了鸡,遇见早上起来打烧饼的,才寻了出路。大宫河穿庄而过,一座石桥联通着河南河北几百户人家。烧饼店就在桥北头,打烧饼的“斜头米”(也不知这诨名什么讲究)今年八十多岁,身体很好。一大早,烧饼槌子嘀嗒嘀嗒地响,敲得上学路过的小孩口水直咽,停下来,摸摸口袋。烧饼四分钱一个,捧在手上,生怕漏掉一粒芝麻,香呢。

老“斜头米”的孙子要开爿澡堂子。各项事情都已齐备,只等开张。烧香放鞭炮,猪头三牲敬菩萨,办起来都容易,唯独缺个洗头汤的。

我们当地有个说法,新开的浴室霉气重,先着人扎个草把人在大池的水中过一下,把霉气带走。随后,物色一个命硬的人,让他先下池洗,往后澡堂子才会太平。有儿有女的没有哪个愿意把霉气朝身上揽,有人就想到了“老梅”。“老梅”也不怕,能倒霉到哪里去呢?一阵喧闹声中下池洗了头汤,穿好衣裳出来,又是一阵骚动。晚上开业酒,主家不方便留他,他也知趣,弄了两包烟,三尺红布,十块钱封子。口袋里塞好刚要走,老“斜头米”赶出来又给了四个黄烧饼,一瓶粮食白,二两油炸花生米,用个方便袋装着。他推说不要,最后还是收了。

天稍有点打黑影,庄上的人家都去浴室门口吃份子酒。孩子们兴奋不已,挣脱妈妈的手到处窜,不时传来父母的吆喝声。整个村庄飘荡着菜香和嬉闹声。桥头支起的竹竿上,二百瓦的电灯亮霍霍的,从排水房这边都望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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