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老庄台隔了一条干渠,父亲把我们的新家就砌在中间的田里,听说新庄台的地基就在这儿。房子离干渠不远,青砖青瓦的新房,在老庄台还是茅草屋的年代里,很是气派了好几年,没想到几年后新庄台却定在我家后面五百米的地方,新开一条河,挖出的土堆在河的北面,做新庄台地基。老庄台上的人家全上了新庄台,我家房子却搬不了,孤伶伶地立在田中央。
门口长了两棵泡桐,树干始终是青绿色,高而且直。春天花开的时候叶还未发,风铃一样的花朵簇生在枝上,满树层层叠叠的花塔,从远处看,一树浅紫,轰轰烈烈,很是壮观。花落,“噗”地一声砸在地上。桐花的香极淡,若有若无。把它的蒂和瓣掰开,瓣底有清甜的花蜜。掰开的蒂会带了花蕊出来,我常把弯弯的柱头勾住耳朵,花蒂垂下,就成了一副自制的耳环,然后很小心地僵直着身体走去给母亲看。
春末,桐花落尽,桐叶长出来,阔大丰盈的叶片遮住了上面一片天空。夏日的早晚,母亲会在那一片树荫下摆一张小条桌,吃饭,做针线。有一日午间我放学回来,刚转过东山墙,看到四岁半的弟弟腰间拴了一条绳子,像老牛一样被扣在树上,只能在两米左右的范围内转圈。我大吃一惊,立即奔过去,弟弟看到我,“哇啦”一声,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妈妈不要我啦……妈妈把我扣在这块呀……”原来早上母亲急着上工,他不肯,抱着母亲的腿不让走,母亲无奈,只好把他绑在树上。年仅八岁的我还不能理解母亲当时的无奈和辛酸,只是舍不得弟弟,解绳子的时候,眼泪也跟着“叭嗒叭嗒”直往下掉。
门口的这一块地很空旷,到田里劳动的人常会把这儿作为歇脚的地方,喝茶,拿草帽“忽啦啦”扇风,吃“腰顿子”,吃完,顺手从竹扫把上折下一根竹丝,剔牙缝里的咸菜。头顶上有飞机飞过,他们就喊我的小名,叫我:“快喊!快喊!你爸爸在上面!”我就跳着脚盯着那飞机喊:“爸爸——爸呗——”飞机飞远了,只在湛蓝的天上留下一道白印子,他们就哄我说:“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看他飞走了!”我又生气又难过,推着那人的腰说:“你走!这是我的家!我不要你在这儿!”他们却全不顾我要哭的模样,还在那里哈哈大笑。我很生气,把这事告诉堂哥,堂哥便教我:“下次你跟他们说,你爸爸有枪,打他!”下次我便把这话来吓他们,可他们好像全不怕,这让我垂头丧气了好一阵子。
房子南面的坎下有一丛栀子,栽秧的时候开满了青白的花。下田的妇人从这里走过,顺手摘两朵,或插在发间,或别在襟前,走到哪儿都是一阵香。男人们也摘,被妇人嘲笑:“你摘回去给媳妇戴呐?”男人笑,把花别在草帽上。晚上母亲总会摘几朵新鲜的栀子花放在蚊帐里,暑热的夏夜,这些带着清凉的花香让我们安然入眠。
东山墙的坎边,是一株苦楝。苦楝开紫色的小花,不招人眼,但是可以开很长时间。花瓣白中透着浅紫,果子青时极硬,庄上的男孩子有时会聚到这棵树下,摘了青果做弹弓的子弹,“嗖”地一声,射出去老远。因为他们勤学苦练,功夫见长,最后连小猫小狗见了他们都会远远地避了开去。
树在三米多高的地方分成四叉,因此很容易攀爬。我看男孩子经常在树叉中间躺着,于是也去爬,渐渐喜欢上了,无聊时就呆在树上。祖母叫我,我在树上答应:“哎——”祖母寻到树下,一看我这模样,又害怕我掉下来摔着,又震惊我女孩子家居然爬树,叫我下来。我不肯,祖母便拿了一根芦竹篙子站在树底下往上戳:“下不下来?下不下来?哪个女孩子像你这么马叉的?”我怕屁股被戳到,只好乖乖下来。
西边有一大块菜地,一畦韭菜,母亲每年都会把一畚斗草木灰拌到土里,既杀寒蛇,又作肥料。寒蛇就是蚯蚓,它在土里拱来拱去,韭菜的根就会烂掉。一架黄瓜,柔软的须缘着架子往上爬,结小黄瓜的时候花还不肯落,缀在黄瓜屁股上。黄瓜很小的时候我便会摘一个下来,吃起来却很涩,还有一点点苦。虽然结很多黄瓜,但母亲收获不多,她总是怀疑我,我觉得很冤枉:你把黄瓜架子搭在路边,黄瓜没了,你还怪我?!
红苋菜上桌,搛一块放在白米饭上,米粒子被染得通红。弟弟有一回看我碗里的红颜色,要吃“豪饭”。他才假三岁,话还没说周全,把“红饭”说成“豪饭”。祖母搞半天也没听懂,他就指着我大哭,祖母认为根源在我,赶我出去:“哦,是姐姐不好啦,我赶她走!”挤眉弄眼叫我出去。我在门外站半天,听里面哭声止住了,又溜回到桌旁,弟弟正大口吃饭,完全忘了刚才的事。
菜地的坎下是一条放水的小沟沟槽,种了高瓜、茨菰。高瓜结在靠水的地方,嫩的时候可以生吃,老的高瓜剖开,一肚子的黑点子。茨菰开白色花,叶子很好看,这东西经常吃,炒咸菜,烧汤,茨菰的缨子有点苦。我唯一感兴趣的是用它烧肉,好吃,可是不能经常吃到。我很小,不懂那个年代“瓜菜半年粮”是什么,只是不想母亲老种这个。我想母亲能种些“婆齐”——我们把“荸荠”叫作“婆齐”,很甜,很好吃。但是这个愿望一直到我离家都没实现。
从清明开始,小沟槽里便会有很多螺蛳,淡青的颜色,懒洋洋地躺在水底睡觉。我们在沟边走,酥软的泥土簌簌落到沟里,螺蛳便会警觉地收起伸在水里软软的头,身子全缩进硬壳里,屁股后面那一小片“门”紧紧地关闭起来。
母亲站在沟里,伸手下去一捞就是一把螺蛳,一会儿小柳条篮就得了小半下,我拎它到门口,一路上滴滴答答的水。把稍大的螺蛳拣出来,用老虎钳剪去屁股,加油盐葱姜,放在饭锅头上,饭好,螺蛳的香也出来了。吃这种带壳的螺蛳要“嘬”,是个技术活。我们这里的人都会。别处的人到我们这儿,很奇怪这种吃法,也学着“嘬”,往往不得要领,只好拿针挑螺肉出来吃。这就少了一等味道,因为“嘬”的时候可以连着卤下肚,很香。有了这个菜,我们可以多吃下小半碗饭。拣剩下的螺蛳,顺手倒进了鸭食槽中,鸭子立即“呱呱”叫着,一摇一摆地跑来,响起密集的“呷呷”啄食的声音。空了的螺蛳壳扔下地,撞击时“笃笃”有声。
沟里有时还会捉到长鱼,母亲总觉得这东西像蛇,不喜,每回捉到,拿刀剁上几段扔给鸭吃。
后来我长大,在菜场里到处逡巡找野长鱼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这些,总觉得当年母亲扔长鱼给鸭吃的样子很土豪。
放水的时候会有鱼虾被水冲进小沟里来。母亲拿柳条篮子扣在沟头,回回不落空。鸭子在沟里戏水,我们在沟边戏鸭,很纳闷为什么鸭可以在水里游,鸡却不可以。于是捉一只公鸡摁到水里,鸡子拼命扑腾着翅膀,击得我们满脸满身的泥水,只好松手。那只公鸡逃脱了魔爪,飞过沟去,沿着田埂一路狂奔,再也没有回来。
大约我五六岁时,有一年父亲回来探亲,我不声不响杀了两只毛绒绒的小黄鸭,要烧给父亲吃。母亲看到惨案现场两只死于非命的鸭,又惊又怒,返身折了大扫把上的竹枝要打。我见形势不妙,双手抱头,等了半天竹枝也没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