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19 00:00:00 作者:陈祥 来源:今日高邮
橘有清香,黑色的蝴蝶翩翩而来。
思念像果实一样挂满枝头的时候,我总要去水果店买一些橘子,放在小院的树下,树下的橘子可吃,树上的橘子可赏,这样硕果累累的风景就能长久一些。家人与好友对我这番苦心已经习惯。偶有眼尖手快的访客,看着挂满枝头的一片金黄,问:橘子可以吃吗?我关于“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引经据典未及出口,橘树一阵颤抖,剥皮抽筋,咂吮有声……客人还在“嘴打雷、舌打鼓”,我望着树下买来的橘子,嗫嚅道:还是南方的橘子好吃。
小院的橘树为岳父岳母生前所植,今已亭亭如盖。人活不过树,斯人已去,橘树的生命却周而复始,橘花白,蜜蜂来。树上的白花渐次微黄,香气越发浓郁,阳光灿烂,时有一对黑蝴蝶在小院寻觅盘旋。妻对小孩说:老太爷他们回来了……岳母五十岁不到就犯了筋骨病,笑呵呵的她疼起来眉眼紧锁。家里乡下亲戚朋友多,上城时喜欢来“蹭饭”,只要客人一到,岳母立马上锅执铲,丰以待客,全然忘记了疼痛。她喜欢搛菜,搛起一块上好的肉肴给客人,把客人冒尖的饭碗一扒拉,迅速压进米饭中,让你推辞不得。那时生活尚苦,从乡下上城来的客人,特别是“挑大型的”(时有大型水利工程,靠人海战术,农民派工锹挖肩挑,极辛苦),虽表面谦虚一下,这大快朵颐的事,嘴里心里其实十分受用。为避免客人的尴尬,岳父常慢言细语恰到好处地说几句玩笑话,其情切切,其乐融融,执盏相饮,宾主甚欢。岳母的待客之丰、岳父的“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使家里常像热气腾腾的食堂。乡下亲朋上城愿意来这里,饭碗好端。
岳母人缘极好,笑容灿烂,听人倾诉极有耐心,做人特别自觉。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她随岳父到一沟公社工作,担任妇女干部,一点也没有书记太太的架子,风风火火,行路一阵风,与群众打成一片,一起出工,一起下秧田插秧,落下了筋骨病。直到现在,一沟大红桥的老人们 ,提起“杨书记”“王主任”都很动感情。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岳父调任界首党委书记,全家乘机帆船离开一沟,河岸上站满了自发送行的群众,不少人流下眼泪,机帆船“突突突”的声音越来越小……那时的河水清澈,天空蔚蓝!
某日,冬雨绵绵,与岳父以前的秘书陈庚林先生晤面。酒酣之时,忆起往事种种,物是人非,唏嘘不已。岳父解放前在金湖参加游击队,解放后,20多岁便先后担任车逻区区长、三垛区区委书记。在一沟公社工作期间,正值“大跃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虚报的亩产数字节节攀升,狂热浮躁的口号一个比一个奇葩:“蚕长猫一样大,猪长像大象;一棵白菜五百斤,上面能站个胖娃娃”。岳父公开质疑:菜上能站住胖娃娃吗?一沟公社的亩产数字始终未能“放卫星”。后来许多公社因虚报产量,粮食一上缴,农民口粮短缺,出现了农民外出要饭,而一沟公社基本没有。岳父却因此被上级定为“内定右派”。一位年轻干部的成长之路就此“踏足踏”。而岳父并不怨天尤人,仍保持积极乐观、质朴平实、绵里藏针、与人为善的工作作风,赢得当地干群的尊重,所到之处,如沐春风。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组织上撤销了岳父“内定右派”,1981年,高邮县召开人代会,岳父虽不是副县长候选人,却被多人联名推举高票当选副县长。岳父担任副县长期间,与陈庚林先生有直接交集,亦留下许多佳话。陈庚林虽不风流,亦是高邮才子,三寸不烂之舌,政坛留声,时为政府的金喇叭。提及我岳父生前往事,庚林前辈动情感怀。他回忆某天写一篇关于养猪的领导讲话,向我岳父汇报添加了一大段毛主席关于养猪的最高指示,岳父对他说:“讲话稿要靠实些,毛主席说什么养猪的事?这一段能不能拿掉!但是这件事,只能我们俩知道。”望着庚林前辈眼镜里面跳跃的光芒,岳父的音容笑貌又浮现眼前……
岳父走后,乡下亲朋的走动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小院内的橘树依然枝叶繁茂。小院装修时,特意保留了它,为它施肥,为它浇水,为它修枝。这一片金黄,是挂满枝头的期待,是对先人的念想,是缱绻绵绵的心香。总想让这片风景保持得久一点,看得长一些,尽管知道美丽的果实总要离开枝头。这情如岳父岳母风烛残年之时,大家都不忍心想那件事,尽管知道没有什么永垂不朽,仍奢望二老慈祥的笑脸、温暖的话语,能在小院多停留一会。
今年,小院的橘树是大年,蜜蜂来得很多,橘子结得很多。望着沉甸甸的一树果实,妻说:你老不准摘,皮枯了,肉干了,挂在树上有什么意思?我寻思,今年来摘果实的人是少了。橘子没有人摘,橘树活着有什么意思?家里没有人来,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何夜无月,何处无树?一个人,有一点风景把玩,自是清逸,若想把风景占尽,也没什么意思。
妻子的话还是要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