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20 00:00:00 作者:徐霞 来源:今日高邮
上河 放水了。
儿时每到麦收插秧的时候,看到干渠里汩汩而来的水,母亲总是念叨这句,充满了感激和深情。正是这从上河开闸奔涌而来的水让土地生机勃勃,喂饱了我们贫瘠的日子,也始终朗润着我们的记忆。在母亲的词汇表里,没有“母亲河”这种文雅的说法,也许即便是会说她也觉得矫情。对于那条她听过却未曾谋面的河流,里下河子民都不无崇敬地叫它上河。
上河是上游的河,上河是至高无上的河,上河又好像是天上的河,这话也并不全是虚言——上河是悬河,河床比城市要高出很多。但我们没有见过这条大河,只能揣测它的神秘与波澜。
一
后来我进城读书,一所在小巷中的学校,这所学校离上河不远。但是城里人并不叫上河,而是说大运河。为什么叫大运河?我问奶奶,她说过去有一个叫大运的人,生喝黄鳝的鲜血,所以力大无穷,他造福当地修了一条河,人们就称之为大运河。我对于这个故事半信半疑,觉得这条河的传说不那么优美。后来奶奶还补充了一些细节,我知道这些其实都是传说:在修这条大河的过程中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军爷,人们听到他的名字都闻风丧胆,以至于千百年后人们吓唬小孩都说“麻胡子”来了。这位不知道真假的军爷就这样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这个叫法我听过,但我仍然不愿意相信这个传说,我总觉得这一条河应该有一个更加唯美的传说。
长大了真好,读书之后很多事情可以从文字里去探秘。渐渐地我明白了,原来这条大河从春秋时期就开始流淌,它还有一个更为古老而动听的名字:邗沟。邗沟这个名字好,一下子就让人想到了遥远古韵,想到了烟柳垂垂,想到了诗情画意,想到了秦观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诗:“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秦观是我们小城人,他写得诗情画意,但对我们而言又是亲切寻常。他写这首诗的时候,邗沟对于小城来说,已经是一个千百岁的老人。再过一千年我想起“邗沟”这个词的时候,觉得自己和秦观一样都是邗沟边上的后人,我们像是站在一起听到河湖的言笑晏晏。
站在大河边看历史从水中流过,这是邗沟边上后人独有的风景,比孔老夫子的“子在川上曰”不知道要生动多少。河边的城市便是邗沟这条大水给后人的港湾,水决定了城市的走向,小城因河而形成的狭长格局就像扬州瘦马的水蛇腰一样多姿摇曳。
大河给了这座小城独特的身段。
二
水通南北,打通的是空间,连接的是时间,滋润的是人间。水流动起来时空就连贯起来,人间的生活就活泛起来。大河上跑船的人和岸上的子民都因为河而有滋有味起来。我不知道邗沟什么时候开始叫做运河,大概是它更具有“漕运”的实用之后。这条大河称为“大运”,从此沟通了南北,运输着光阴与梦想。
隋炀帝独有的胸怀和眼界被传言所串改,但所幸的是那些拿笔的史官还算是有些情怀,说他耗尽资财打通运河连接南北是为了到扬州来看琼花和瘦马。一个男人愿意为一朵花、愿意为一个女人而做一次糊涂事的话,对于我们女人而言算不算得也是感天动地呢?可惜他是个皇帝,皇帝好像就不能做这样荒唐的事情,一朵琼花让这位皇帝被贴上了暴虐荒淫的铭牌。所有的情怀也被历史的长河席卷而去,所有的情意竟然成为被人诟病的证据。
那么好吧,人走了,故事远了,可是大河还在。当大河滔滔的波浪冲刷掉历史的浑浊与迷雾时,突然有后人摸摸脑门,拍案震惊地说,原来这位荒淫的皇帝是被误解的,他下了一盘大棋局,他一声令下修缮运河连接南北的举动打通了这个古老国度的血脉。可这些言论再也安慰不了谁,只留下默默向前的大河。此后千余年即便是到今日,大河通联南北古今的气血,富庶岸边无数星星点点的城市,朗润两岸千千万万子民的记忆,这是河上与河边子民的大运。
水滋润了时间,富裕了城池,养育了子民。这是大河对于子孙最好的交代。
三
我所在的小城叫做高邮,秦少游称之“盂城”,写诗说:“吾乡如覆盂,地处扬楚脊。”形如盘盂的城市与水有着无法剥离的瓜葛。我在乡下听母亲说上河的时候大概知道这河给了我们生计,可是当我住在岸边的城市里,我才慢慢地明白,这条大河给我们的岂止是生命,又何止是生计,它给了小城魂魄与品性。
我上学的地方在老街,听别人讲学校不远曾经住过一个显赫的人家,这就是我后来知道的汪曾祺先生家。他是老城里人,生活了十九岁离开,四十多年后才回来,可是他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背着这座水边的城市。他的文字甚至连外国人都看出来里面是有着水的诗意。你看他写小城的文字是那般安闲,似乎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而这正是大河般静静的流淌,看似无言的一切饱含惊涛骇浪与风情万千,一切只是因为历史的静水流深而显得沉默寡言。我最喜欢汪先生写运河边生活的一段文字,想必很多的人都很熟悉,尤其是大河边生活的人们最能体味其中的妙境:
黄昏了。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桔黄,又渐渐变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这种紫色使人深深感动。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紫色的长天。
闻到一阵阵炊烟的香味,停泊在御码头一带的船上正在烧饭。
一个女人高亮而悠长的声音:
“二丫头……回来吃晚饭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家就在岸上住。这对于小城里的人来说不是歌声,就是朴实而唯美的生活。大河在上,优雅地流淌,子民在下,安闲地生活,这就是河给予这座城市与后人的最美馈赠。以至于提到这座小城,人们都记得那闲逸得有些仙意的生活:“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
反正,一切注定了和水有关,这就是小城的品性。
四
小城虽小,但因为傍水而雄踞江淮,门户一般扼守南北要道。重要的还不是锁住了空间,而是镇守着不断的文化和文脉,成为运河沿岸城市中为数不多的名珠。如果说大河是一条项链的话,那小城就像是项链上最为璀璨的明珠——这句话说得太过正式,但确实也是一个岸边子民的无上荣光。
公元前秦王嬴政的车马过去,留下几千年闻名的邮亭和驿道,唐代皇帝所赐河心方塔成为南方的大雁塔,李吉甫留下的平津堰成为比史实还坚硬的堰坝,宋朝苏东坡文友雅集的文游台留下风流的歌咏,明朝盂城驿记录了多少的故事,清朝的当铺更是见证了这座河边城市的富庶繁华……这些遗留让山东人蒲松龄也不免赞叹流连,惊叹“高邮文物,号称名区”。
这一切都是大河的孕育,文化这个严肃的字眼,在大河的滋润下留下许多温情和厚重的记忆,成为一个城市最为自豪的底气。而这些并不那么不可亲近,它们以最为生动而亲切的方式活在小城的生活里,无需炫耀却不会忘记。
上河 放水了。多少年后我才明白,一个并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为什么在播种的季节,对于大河放水是这般深情,她也许永远搞不明白水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但是她感激地知道是那条大河给生活带来了大运。
大河给了小城生命,也改变了小城的运数。一条河是城市的形,是城市的魂,是城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