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毕业于杨家河小学的人，一定记得没有围墙的校园，一定记得它没有围墙，仍然最像校园。

因为，校舍前后各有一排整齐的高大的泡桐树。

我上学那会儿，校舍有两幢瓦房，房前屋后都栽泡桐。那时候家家栽泡桐，路上随处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泡桐身影，就像现在随处能见到远远近近的杨树一样。但看泡桐树，还是要到学校看。

成年的泡桐，树冠张得很大，树根伸得很远，私户人家若长三五棵，已经很占地了。学校为着整齐好看，也为着实践一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句格言，校舍的前檐后檐栽上了两排泡桐。校舍前有广阔的操场，正不必担心树荫遮了阳光，或树根夺了养分。

不过三两年，小树长粗长高，春夏间碧绿的树冠便撑开来。阳光热烈的时候，那儿便是玩耍的好地方。

泡桐树掩映的四季便深深地映在一届一届杨家河小学生的心里。

泡桐树的春天是来得比较迟的。

每年三四月间，桑树榆树都长起细小的叶子来，泡桐才开花。大朵大朵的花，淡紫色，一簇一簇地，高高地举在空中，摇曳在枝头，蔚然壮观。

一夜风雨，泡桐花落了一地。干净的地面上只有花儿铺积成的图案。每次老师让我们打扫操场，把这些美丽的花扫进垃圾堆，我都非常可惜。

桐花落尽，便长叶了。遒劲的长枝上顶了一个又一个铜钱大小的叶子，渐渐长到拳头大，又长到张开的手掌大小，最后竟如摊开的书页或者一方手帕那般大了。

此时的桐叶是深绿的，有着细细的柔嫩的绒毛，每一片都完整着，诠释着生命之初的美好。

夏日的雷暴雨，阔大的泡桐叶一柄柄地被打落下来，但是不妨，新的叶子很快长出来。泡桐的生命力是很强的。愈是年轻的泡桐所生的叶片愈大——那仿佛代表了长大的渴望。至于年轻的泡桐印在白墙上，那简直是一幅清新的画。

我对泡桐是颇有好感的。它让我看见了活生生的生长，看见了时光的流动，以优美的方式。它也是我最初目睹的高耸、蓬勃、美丽和神奇。一截看上去枯槁的树枝，居然演绎成蓬勃的生命，委实让人惊奇。

秋天，泡桐树叶一点一点变黄了，整个树冠看上去还是绿的，不过是绿得有点沧桑，不像春天那么柔嫩纯粹，也不像夏天那么饱含液汁、那么浓墨重彩。一阵又一阵秋风，泡桐的树叶被撕破不少，飘飘荡荡下来的树叶几乎都带了创伤，不复完整。我曾经捡过一些，妄想把那阔大的叶子变成纸张，在上面写点什么。每次都是徒劳——它是极脆的，我的笔尖很容易把它戳破。或许它们把汁液全输给了枝干，只把干枯易碎留给自己吧。

泡桐并不会像桑树杨树一样一夜之间变黄，它的黄总是黄得缓慢而不彻底，仿佛是黄色和绿色两种颜色在打架，互有胜负，但没有谁彻底服气。先是一片绿叶上几个黄褐色斑点，然后斑点渐多，到黄和绿平分秋色，最后一整片黄叶上印着残存的几个绿色据点，这时候它差不多要凋零了。只差秋风再吹一口气。

落叶片片飞舞，应该是深秋了。在春天铺满落花的地方，此时铺满了落叶，而且更甚，占了大半个操场。秋风把它们旋起来又落下去。这些落叶会被扫到垃圾堆，一把火烧了。桑叶柳叶可以做牛羊饲料，泡桐叶不能，它有刺激性气味。

冬天，泡桐举着空树枝，如果还有三两片叶子破损着，没来得及落下，那么它们可能就那么待着了，作为它们未被北风彻底打败的证明。此时会有许多麻雀跃上枝头，这根树枝跳到那根树枝地喧嚷。冬天的泡桐是不寂寞的。

下雪了，泡桐树像披了一件雪白的大氅，雍容华贵，宁静得让人不敢说话。雪化无痕，空中枝杈交错，曲里拐弯。那苍黑的枝干更是一幅抽象的画。

于是又盼着春天到来，盼着三四月间泡桐一夜爆出花朵，像紫色的霞，把校园笼罩在如烟的梦里；盼着在下过雨的早晨看一地桐花铺成的图案；盼着在树下找知了蜕下的壳……

一年四季我们在操场上踢毽子、隔房、跳绳，在泡桐树上刻上自己的身高，在操场甚至田野上追逐……泡桐都看得见我们。

那是杨家河在看我们，是故乡的眼睛在凝视。那里有我们永不能赎回的童年，有自由生长的蓬勃的心。

怀念那一片泡桐，很想种上那么一棵……但，我真的有方寸之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