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20 00:00:00 作者:周游 来源:今日高邮
被病的日子,我常翻阅《虚斋诗稿》。这部诗稿出自一代文宗和书法大家陈荣昌之手,其中有《舟中呈伍桥师五首》令人瞩目:
自古师门各有情,谁能缱绻似先生。
高斋赏罢中秋月,来傍孤蓬听雨声。
殷勤招我泛湖舟,廿四桥边欲纵游。
乞借秋晴天不许,征帆三日滞扬州。
人间惟别最难堪,何况情深千尺潭?
念我远来还远去,直从江北送江南。
名香佳墨古书编,惠我斑斑总费钱。
收入行囊不敢谢,受公推解廿余年。
未唱骊歌已断魂,半愁契阔半衔恩。
可怜扬子江中来,不为离人洗泪痕。
伍桥是谁?检阅有关文史,我发现伍桥竟是乡贤卞庶凝。卞庶凝,字午桥。高邮三垛人。同治末年以举人授楚雄县令。后任会泽县令,又调昆明县令,还担任过景东同知、蒙化(今巍山)同知等。当时岑毓英率军平定滇乱后,主持云南大局,卞庶凝常有所建言,深为岑毓英嘉许。因为孝友刚直,上司经常生事,他不耐烦官场习气,于是请求退休回乡奉养母亲,更号伍樵,又作伍桥。
话说卞庶凝自任楚雄县令以来,为官清正廉洁,每到一地任职,他必整顿吏治,剿灭匪乱,然后扶贫济困,兴办义学,甚至于亲自到塾馆讲课。陈荣昌是他任会泽县令时认识的。卞庶凝到塾馆讲课见有一个叫卖烧饼油条的孩子,眉清目秀,穿着补丁而整洁的衣裳,经常站在塾馆门口侧耳听课,便问:“你为什么不去做买卖?”孩子低头不语。“你叫什么名字?”“陈荣昌。”于是又问:“你听懂了吗?”“学生懂得一点。”“那你把才听讲的再讲一遍。”那孩子竟娓娓道来。卞庶凝甚为惊喜,便问他家的情况。得知他是孤儿,顿生恻隐之心,遂令衙役核查这个孩子的家境。衙役很快回报:这个孩子的父亲是陈维恺,前妻全氏病逝之后,继娶昆明周氏,生有三个儿子:汝昌、荣昌、炽昌。那个孩子便是次子荣昌。其父进士出身,本可前往福建担任知县,但因不懂闽南话而主动放弃,回到会泽任东川府学教授,不久因病去世。他对后代“遗德不遗钱”,周氏守节抚孤,三个孩子日间叫卖,晚间课读,母子相依为命过着清贫的日子。卞庶凝听了更是感动,遂令那个衙役前去邀请周氏来衙相见。周氏断然谢绝:“彼虽贫孀,也是命妇,不便干谒。”卞庶凝听了才知道没有过细地检点这个礼节,再着夫人携带仆人同往敦请。周氏这才携带三子来到衙门,以礼相见。
卞庶凝进一步了解陈维恺生前廉正,遗孀孤儿落得这般光景,怎不悲切?当即表示:一、母子由府库按月支给钱粮;二、子入义塾读书;三、收录三孤儿为义子。母子感激,自不必说。从此,陈荣昌及其兄弟不再沿街叫卖,学业猛进。卞庶凝还常把他们召入会泽县衙读书。后来,卞庶凝任昆明县令,又招兄弟三人到官署读书,继续加以关照。陈荣昌说他“受公推解廿余年”。“推解”一词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意思是说,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给我穿,他把自己的食物省下给我吃,这样的恩情有二十多年。据说,卞庶凝特别喜欢荣昌弟炽昌。一天,他把陈炽昌带入县衙,对他说:“你没有父亲,我也没有父亲,你有母亲并且就在身边.我有母亲却在万里之外。”说完流泪哭泣,陈炽昌也跟着哭泣起来。卞庶凝至性过人,眼看陈氏兄弟长大成人,加之自己不为上司所容,所以最后选择弃官归家尽孝。
光绪九年(1883年),陈荣昌考中了进士,因有卞庶凝举荐,仕途腾达,做了翰林主考,连放外缺,失去了与卞的联系,但未曾忘却师恩。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七月,陈荣昌请假从北京回乡看望母亲,绕道高邮拜谒卞庶凝。船停码头,州官相迎,探询之下,得知卞庶凝一直隐居三垛。陈荣昌既不坐轿,也不乘船,穿着便服,只带一个仆人,连夜前往。主仆步行四十五里,抵达卞家,天还没亮。得知卞庶凝未起床,就在门外恭候。卞家人要禀告,陈荣昌说:“稍等无妨。”卞庶凝闻声,一骨碌就起身,未遑整束衣冠,跑到门外,乍见疑梦。陈荣昌当即下跪:“恩师在上,学生陈荣昌叩拜。”卞庶凝俯身拉起陈荣昌,老泪纵横:“起来,起来!怎能向老朽行此大礼。”忙将陈荣昌迎进中堂,师生相拥,说不完的离别苦,讲不完的相见欢。此时,卞庶凝已经六十多岁,鬓发皆白,但依然雄伟卓立如壮年。陈荣昌很高兴,劝他重新出山“济世”。卞庶凝慨叹道:“得到岑襄勤(即岑毓英)那样的知己都升不了官,这就是我的命吧,何必再出仕呢?”分别的时候,卞庶凝邀请他泛舟扬州瘦西湖。陈荣昌写了《舟中呈伍桥师五首》。在诗中,陈荣昌说,师生之情自古皆有,但没有谁像卞庶凝先生这样对他那么厚爱。“何况情深千尺潭”用李白《赠汪伦》诗意,写得情深意切,尤其是依依惜别之情,令人动容:老师舍不得学生,送了一程又一程,从江北送到江南;学生舍不得老师,泪流满面。
光绪三十年(1904年)六月九日,卞庶凝逝世,门人私谥孝刚。长子卞汝功写信请陈荣昌撰写墓志铭,陈荣昌满怀感恩之心写了《孝刚先生墓志铭》,记载了他戍边爱民的事迹,赞扬他具有松柏的品质。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十月,陈荣昌从日本回国,路过江南,一天夜里,梦见恩师卞庶凝和他联句唱和,有“贻以钓蓑”之句。翌日,卞庶凝次子卞仲勋就来看他,送给他一套父亲遗留的衣服,两人相向而泣。陈荣昌感叹说:“呜呼,幽明异路,而精神相感召乃如此。”他把这比为释迦牟尼给大弟子摩诃迦叶传授衣钵,郑重珍存,并作《卞仲勋以孝刚先师遗服见赠感而志之》,诗云:“遥望道山低首拜,临风有泪洒斜晖。”比起那些失慎栽培忘恩负义小人的逝者,卞庶凝可以瞑目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