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25 00:00:00 作者:王庆 来源:今日高邮
1
我的高中,是在垛子中学读的。
学校北墙边上有几间低矮的小瓦房,门前竖着一块牌子,上面用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垛子中学第二食堂。
垛子中学规模不大,算上一个“高四”复读班,总共10个班,五六百号学生。小小的中学里,除了一个大食堂,还有个“第二食堂”,稀奇!
这个“第二食堂”,它不煮饭、不炒菜,也不下面条,它是一家私营包子铺!从早晨的早读课到晚自修后的熄灯前,随时都有包子卖,生意不错。
校园内的包子铺,可谓独家垄断经营,不仅如此,还能够冠名为“第二食堂”,想必来头不小。据说,镇子上的工商和税务部门几次想办它,但因为有“垛子中学第二食堂”这块牌子,就是办不动。
包子铺老板30出头,他的脸真像个包子,蓬松肥大,油晃晃的,笑起来一脸的褶子,学生们都叫他胖子,当面也这么叫。
胖子的包子卖四毛一只,馒头两毛,价格等同市面,不贵。但他的包子和馒头要比市面上的瘦一圈,尤其是包子,一口下去见不到馅。胖子用馅极省,斤把肉,恐怕能做七八笼包子。
胖子的眼睛尖得很。早餐是生意的高峰期,人多手杂,但没人能从他的眼皮底下“顺”走一只包子;还有,不管几只包子加几只馒头,胖子只须眼睛一转溜,价格马上出来了,从不出错。
胖子精归精,但也很好说话,有时我们的伙食费提前花光了,想吃包子可以随便赊。胖子从不用小本子记账,但等你下次买包子时,他能准确地把上次赊的账一起算上,没有错漏过一次。
一日,宿舍刚熄灯,我去买包子。包子铺快打烊了,胖子正坐在灯下捋票子,大大小小的几堆纸票子,齐斩斩地码着。
“胖子,今天又捞了不少吧?”我问。
“嘿嘿,玩意账,没得什么名堂,混饭吃的哦!”胖子笑嘻嘻地咧开一嘴黄牙。
胖子真够低调的。哼,你是混饭吃的吗?这饭混得不错呦,碗里都快流油了。
2
除了胖子,包子铺里还有个伙计,胖子一直称他为姐夫,学生们也跟着叫。
姐夫黑皮肤,要比胖子矮一头,憨憨的,话不多。
姐夫能吃苦,“烫老肥”这样的体力活,基本由他包去了。“烫老肥”是江北话,意思就是发面和醒面的工序。这道工序很辛苦,碱水倒入面粉后,要不停地搅拌揉搓,待面醒好之后,再搁在案板上用力反复揉、捶、掼、摊,一整套动作下来常常是挥汗如雨。“老肥”烫得好,做出来的馒头才会孔多,蓬松,口感好。
姐夫虽能吃苦,但脑袋瓜子似乎没有胖子活。学生买包子,他算账反应慢,还常常出错。为此,胖子没少翻脸骂过他,但越是骂得凶,他越是慌;越是慌,就越容易出错。奇怪的是,姐夫脾气特别好,不管怎么骂,他总是嘿嘿一笑。真是够憨的!
当年,我学习不用功,用现在的话说,乃一“学渣”。姐夫慌乱易错的特性,我了然于心。我欺负过姐夫一回。
一日课间,胖子有事外出,我在包子铺里闲玩,磨到上课铃响了,我突然掏出5块钱。
“快,给我来两只包子。”
“好咧!”姐夫心不在焉地接过钱。
“姐夫,你快一点嘛,上课铃都响了,老师就要进教室了!”
“哦,来了,来了!”姐夫一阵手忙脚乱。
回到教室,我悄悄打开找零一看——九块二!
白吃了两个包子不算,还赚了四块两毛钱。显然,慌乱中姐夫把5块当作10块了。
孰料,缺德得来的包子吃不得。是夜,我闹肚子,凌晨三点多起床“办大事”。事毕,我见姐夫已在灯下“烫老肥”了。
“姐夫,这么早就起床干活了?”我心怀鬼胎,为白天的事有些懊悔。
“唉,没办法呀,混饭吃的,不起这么早,能行吗?”姐夫喃喃地说。
姐夫没说错,他真是混饭吃的,挺不容易。
3
高二上学期刚开学,发现包子铺里多了一个老者,他是胖子的二舅。
二舅70多了,高高的个子,半哈着腰,戴着一副老花镜,头梳得很俏正。二舅小时候念过私塾,肚子里有点墨水,能写一手工整的毛笔小楷,也打得一手好算盘。听胖子说,解放前二舅曾在大户人家做过账房先生,量田亩、收田租、写地契,样样都是一把好手。
70多岁的人,能来包子铺里做甚?
还别说,二舅的活不多,主要有两项,一是拣拣馒头和包子、洗洗蒸笼和笼布,再就是胖子和姐夫临时不在的话,二舅帮着守守摊子看看场。这活很轻松。
没事时,二舅爱读圣贤书。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二舅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线装书,闭起眼睛,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
“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我冷不防地接了下句。
二舅坐在凳子上弹簧似的一个惊起:“来来来,坐下谈,坐下慢慢谈。”他连忙拖出一条板凳递给我。
从此,我和二舅成了忘年交。
我问二舅:“二舅,您老这么大年纪了,不如在家歇息拉倒了,还到包子铺里来忙活什么呢?”
“人老了,在家闷得慌,出来混饭吃。”二舅笑曰。
二舅所言极是,他的确是来混饭吃的,满口之乎者也,也能在包子铺里捧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