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09 00:00:00 作者:汪淮江 来源:今日高邮
明故宫已经没有了。
如今的明故宫遗址,剩在南京中山东路的一片车水马龙里。能从一路的钢筋水泥里看见这么一块坦坦荡荡苍苍莽莽的缝隙,颇叫人感些意外和新奇。
然而,这的确只是个缝隙。明故宫广场和街对面午朝门公园的宽度,车行不过十几秒,走来不过百十步,就没有了。人们一定会联想起北京的紫禁城,略带些鄙夷地感慨道:这也能叫“故宫”?
实际上这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史料记载,明故宫南北长五华里,东西宽四华里,这意味着,今天的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南京警备司令部、熊猫集团职工宿舍、五十五所等都包含于其内,新近开发的东华门西安门遗址公园即为佐证。
南京明故宫是现存北京紫禁城的蓝本。洪武帝初定金陵,命刘基等卜定新城选址,最终选定这块“钟阜龙蟠”“帝王之宅”的风水宝地。相传朱元璋征用军民工匠二十万人,填燕雀湖“改筑新城”。工程始于公元一三六六年,历时一年建成,壮丽巍峨,难以言说,堂堂皇皇,盛极一时。
午朝门公园是明故宫文物最集中的地方。
午朝门即“午门”也。俗语“推出午门斩首”,指的就是这里。实际上,在午门外杀头是不大现实的,罪臣一脖子血洒在禁城的边上也不太庄严雅观。但洪武皇帝却喜欢在这里搞“杖毙”——活活用棍子把人打死,还出不了多少血——明朝的“杖毙”是出了名的。如今,午朝门的墙面早已是衰草披离,斑驳不堪,形色皆似老树皮,和它那北京紫禁城的弟弟相别天壤了。几只喜鹊已在墙上筑了窝。它们跳来跳去。老城墙真的老了,它大概不会怕痒,或许都懒得痒了,随它们闹去吧。现在,它只是慵懒地享受着秋日的阳光,和城墙根下那几位南京老头一样。
公园里满地尽是巨大的石础,好像一只只巨型石兽,静穆地踞着,成阵成列,千秋不改,于静穆中散发着一股忠诚且傲慢的气度。这样的静穆是超人性的,叫人窒息。我好像看见了它们的眼睛,那眼神,不似在幽怨地述说(还能说什么呢?不必说洪武四大案的刀光剑影,也不必说渤尼国王来朝时的鲜花着锦,这里上演的传奇是说不完的,正如它们的缔造者一样),而是在证明,倔强地证明,证明着南京的王者地位,又似有所眷恋,眷着属于它们自己的那份山川长日和风光岁月。
满地的石础中,又有一块“血迹石”尤为显眼。这方巨石上布满朱砂色的纹理,似乎被血染透过。传说,它真的被血染过,而血,是方孝孺的。
朱棣陷南京,见方孝孺,要他起草即位诏书。孝孺铮铮铁骨,坚决不肯。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孝孺不惜老祖故坟被掘,妻儿老少遭屠,亲朋好友血洒刑场,仍然能漠然同仁之尸、亲族之血,择“决绝”而固执呢?是英雄异乎寻常的心态和意志,这一点勿庸置疑!虽十族尽成死尸,但一个人的英雄气象正是在脉脉亲情所束缚不了的时候产生的——为自己的观点、见解而直面屠刀,抛却僵硬礼俗限制着的一切,这,才叫英雄。
大哉,方孝孺!壮哉,“血迹石”!
有人说,南京明故宫遗址最吸引人之处,就是它的神秘。我很想知道,成祖迁都后明亡之前的南京明故宫是什么样子,惜疏于记载。据史,其间两百年,风吹雨打,明故宫自然损坏严重,到了明末,连金銮宝殿都荡然无存(真想不出,弘光帝是如何即位的)。但这两百年间,南京的六部诸司衙门照旧保留——这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桩奇事!于是,我揣摩着归有光先生、汤显祖先生执笏慢步于明故宫里的样子——他们大概是一脸的沧桑,如同那片宫殿一般。然终不可得。
清初传奇《桃花扇》《余韵》一折,一支【沉醉东风】,更是写出了鼎革之后明故宫的彻底衰败之气:“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及至“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已令人闻之欲涕。“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孔尚任的笔致可谓苍凉得透骨。中国文学,历来三分人事,七分天意,这三分已然被他做足,剩下的七分,且让我等拍遍栏杆,唏嘘感叹去吧。
终于,古老的明故宫在弘光帝手上演完了《桃花扇》这最后一场大戏之后,就退出了历史舞台,而太平军的一把火则让它彻底消失了。“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六百年兴亡看饱后,站在奉天殿(即后世所称“太和殿”)的石基上举目四望,周遭旷野,远山含黛,一抹残阳,漫天紫云,遥想洪武朝的九殿华彩、万国衣冠,惟有这八个字,才能说透此时此地的意境。
午朝门公园里歌声响起,一对对南京市民拉着手尽情欢舞,明故宫广场的上空满是风筝,一个小孩子在他爸爸的怀抱里开心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的。我独自徘徊在中山东路上,已是满街黄叶。点一根烟,灯潮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