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墒很苦。农民说宁挑不挖，就是说“挖”这个活儿不快活，很累。农活好做不好做，很大程度上是看累不累人。

秋后，收稻种麦，耕田破垡，撒种盖籽，这些活儿做好后，就是挖墒。

一大块麦田，分成一垄一垄的，垄与垄之间要挖一条一锹宽、半锹深的垄沟，可进水，可出水，以疏通麦田里的水气，这垄沟就叫墒。田有多长，墒就有多长；墒有多长，麦产量就有多高。

挖墒的工具——大锹和草绳。没下过乡的人，不知道农民手中的锹是怎样的一把锹。铁匠墩子上一块烧红的铁，被锻打成锹头，冷却后，把一块楔子形的杂木包打进去，安上二尺长的圆锹把，把锹头磨光打亮开刃，一把铁锹就成功了。铁锹长一米多，五六斤重。一把得心应手的铁锹就是农民的宝。在缺少大型机械时期，农田水利化，农田方整化，开渠打坝，挖河修路，哪一样离得了大锹。我为大队用石灰水在墙面上刷宣传口号时，大队支书拟的一条就是：一把大锹绘新图！很是豪迈，何其浪漫。

大家一人一垄，把草绳用树枝扎好，插在土里，就算放开了样，这样沿着草绳挖，墒才能直，开现场会才好看。

把锹口竖起在左边，脚踏在锹肩上，用力蹬下，让锹口切入泥土半锹深，把锹抽出，右边再来一锹，再将锹口平放中间，蹬下，一块土便被挖起，把挖出的土摆在墒沟两边的麦田里，顺手用锹将其剁碎。如此向后循环不已，一条墒便留在了前面。

挖墒很累，累在不停地用脚奋力蹬在锹上，才能剖开泥土，挖出泥块。蹬不了多少下，脚板底就会疼痛，便不敢再用力气。我们下田干活，已与农民一样，尽量不穿鞋。其实，赤脚走在乡间的田埂上，还是很舒服的。你用不着担心脚会被什么利器戳了。农民在田间劳作，但凡看到什么尖利的东西，如铁钉、碗盏的碎片、碎玻璃等，都会扯片树叶包起来，带走深埋，不会乱扔，更不会扔到河里，因为河泥还要上岸做肥。可是这挖墒就不能不穿鞋了。光光的脚心受不了一次次集中的猛烈用力，即便穿上球鞋，脚也还是要疼的。疼痛可以忍，不堪忍受的是我的墒挖不直。再怎样把放样的草绳绷得再紧再直，几锹挖下去看不出弯曲，几十上百锹挖下去就成了蛇。看看别人的，很是惭愧。

这块麦地在大田最东面，已离甘垛公社所在的集镇不远了。

有人喊，晚茶到街上吃饺子去啊。

好！去！

镇子上有一条南北向的小街，农民把去小镇也叫上街。街上有一个小饮食店，店里的饺子是这里的特色。农民们提起这里的饺子，嘴里直发出唏嘘不已的声音，仿佛舌头正在和饺子亲密接触。

我问，多少钱一碗？

二角。

二角钱是个不菲的数目，一天的劳动所得不过四角钱左右，一碗饺子就要花去一半，可见这饺子……我盼着下午的晚茶时光。麦子已播种，秋忙的吃晚茶习惯还保留着。太阳好不容易偏西了。吃饺子啦，有人喊道。美味诱惑着挖墒的人，大家放下绘着新图的锹把，向街上走去。

这家小店真小，店内两张小四席桌，挤满了坐的站的食客，旁边一张带抽屉的小桌，坐着收钱的。大家各自掏出早已备好的钱，一声不吭，用不着相互间的客套，有点儿严肃有点儿庄重似乎还有点儿尴尬。案板占了一点空间，板面上一个堆着肉馅的面盆，旁边一叠叠摞得高高的方方的馅儿皮，上面盖着湿纱布，两个人在包馄饨。明明是馄饨，这里人都说成饺子，城里人也是这样的说法。包馄饨的动作快而连贯。右手用一根竹篾把肉馅从碗里刮到堆在左手掌心的一叠馅皮上，手指把竹篾向里一捻，面皮粘着竹篾就势翻转过来，左手拇指向前一推，与右手拇指合着把包裹着馅的面皮一团，一个馄饨落下案板。不一会儿，面前就有了一堆包好的馄饨。这些馄饨皮薄且韧，透过面皮看到里面淡红的肉馅。下馄饨的是一位老头，很瘦，很精神。同来的社员说，他家的一切都是手工加工的，面皮是自己擀的，肉馅是自己斩的。老头接过话说，不用机器，为的是正统筋道，吃一次，包你还想来。老头摊开碗，倒酱油，挑脂油，放葱花，撒胡椒，做汤水，馄饨没进碗，香气已四溢。不吃馄饨，单喝这汤水，就已很香很香了……男人们品着这到嘴不到肚的美味，文雅地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吃饺子不喝汤，不算吃饺子。”这话说得真不错。吃饺子是一个享受，但这样奢侈的晚茶，不能常吃。

这是我记忆中永远忘记不了的甘垛小镇的南北小街上的坐东朝西的这家小店的饺子。

带着满足，回到田间，再拿起锹把绘新图，也为刚付出的二角钱作些心理上的弥补。

挖墒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把落在墒里的土坷垃铲干净，以便淌水流畅。多人陆续完工，我紧赶慢赶，也终于大功告成。看着挖好的弯弯曲曲的墒，口中还回味着饺子的余香。

太阳偏西，福海队长走到田间，看看大家挖的长长的墒，说，你们吃过饺子了吧？家里婆娘晓得要吵死了。

他看看我挖的墒，朝我笑笑说，还不简单呢，没有多落后。看着有几个弯的墒，我有点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