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17 00:00:00 作者:尤泽勇 来源:今日高邮
前言
每个人心里都有几个难以忘怀的日子,3 月 15 日是我的一个。 1969 年的那天,我从出生地上海,回到祖籍北尤庄(江苏省高邮县东风公社第七生产队)插队当农民。我一生平淡,从上海到农村,从学生到农民,是我最大的一次生活变动,这个日子在心底留下的印痕,仅次于生日。每年到这天,心中都会动一下。
2009 年的这天傍晚,鬼使神差般,心里又动了一下:哦,下乡插队已经 40 年!记得到农村不久,《人民日报》头版刊发《农村十年》,作者邢燕子是全国知识青年的榜样。捧读文章,似乎在解读自己的未来,当时的心情一是敬佩,二是忐忑。敬佩她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有如此大的作为;忐忑的是“十年”时间之漫长,日复一日,何时是尽头?下乡时的锐气,心中的“理想”“前途”,都被这 “十年”涂抹得朦朦胧胧,遥不可及。
当时怎能想到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会如水一般流去。我在农村待了七年,这七年影响了我的一生。农村生活的场景、细节、人物,萦绕于心几十年,是我最乐意回忆并与人交流的话题。这段经历沉积在我脑海里,如金如沙,念兹在兹,有夜深人静的独自冥想,有不经意间的灵光一现,也会没来由地触动心底最柔软的一块。那天,我忽然冒出个想法:何不把它写出来?在自媒体时代,一切皆有可能。于是,就有了第一篇,就有了《下乡记》——我的第一部散文集。此稿全凭记忆写成,或有不确之处,但绝无虚构。
后记
《下乡记》得之偶然。那时开博客,隔几天写一篇。有一天想到四十年前离开上海、下乡插队那两天的事,即兴拉拉杂杂写了六千字,怕太长吓退网友,也怕篇幅大影响排版,人为截成两篇贴上博客,题为《下乡记之一》《下乡记之二》,似乎成了系列文章,其实并没有“之三”的打算。有网友跟帖“盼续”,明白是让人误会了。转念又想不妨试试,下乡七年,确实是有话可说。于是亮出旗号,边想边写,边写边贴,两三个月完全沉浸于当年场景。自媒体是个好东西,就像卡拉OK挖掘出许多歌手,博客让普通人写作和发表成为可能。
七年农家生活,可写的内容很多,两三天发一篇,顾不上谋篇布局,不讲究润饰修辞,先想到的先写,慢慢显出安排不当或前后重复的瑕疵,此次出版作了部分调整和改动。也有些素材应该在《下乡记》里占一席之地,却是遗漏了,然而,时过境迁,放下就放下,再捡起就没有那种感觉,只得作罢。
有些故事在我内心占的分量很重,于他人隔了一层,读者会有兴趣吗?我没有把握。有些素材很琐碎,描述不易且可读性差,如毕业分配去向、知青安置方式、农村体制变化、自报公议评工,等等。后来有编辑提出,这些内容“可当历史资料来读,年轻人可能读不太下去”,因而无法列入出版。其实我之初心正是为着不谙那段历史的年轻人,为后人了解这段历史而有意作了记录。
我奢望,通过这一组记人、记事、记生活的系列散文,通过对个性各异的人物、打动人心的细节、地方风俗的描绘,能够部分还原已被淡忘的那个年代;能够大致勾勒出一个大城市出生和长大的中学生,从满脑子理想、不谙世事,经农村艰苦生活和劳动磨练,成长为理性、务实的农村基层干部的蜕变过程和心路历程。我更奢望,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有助于当下认识并反思真实的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
博客写作一个好处,有网友一路跟随。他们的跟帖点评,既是督促,让我不能懈怠,也有助我拓宽思路,对一些问题不囿于个人经验。我曾想过,如果本书能够出版,不妨选辑部分跟帖,它们补充和延伸了《下乡记》。当然,现在还不便这样编辑,不妨摘录两段。
宝应网友在《曾经的“刮五风”》后留言:“我有亲人是好心的邻居每天偷一点锅巴出来活命的。我们这边标准是:五两六钱每天,略微高于你们高邮。我外婆得了黄肿病被公社收治,分发红糖粥,她老人家把粥省下来等我小姨去探病时,给她吃。我有四个阿姨当时都没出嫁,轮流着去探望,就为了吃一小口粥。外婆总是欺骗她们:自己吃过了,吃不下了……后来外婆饿死了,外公用一只小船把她带回家。外婆用生命换回了儿女的平安。”
高邮网友从文中“20岁生日”联想到自己的生日和他的母亲:“本想中午吃一份荤菜,自己为自己庆生,但因工作原因去食堂迟了,荤菜没了。当天中餐是半斤米饭加一碗三分钱的青菜汤,过了我二十岁生日。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些伤感。说句心里话,真正使我伤感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母亲。晚年母亲曾与我讲过,她十岁,因为家境丰厚,又是我外婆的唯一独女,很是娇惯,家里大摆宴席为其庆生。但自嫁到刘家后几十年再也没有为自己做过庆生。时局动荡,政权更迭,以及建国后的多次运动,对所谓出身不好的我母亲来说,精神和经济的双重压力,哪有心思来为自己庆生。我们子女先是年幼无知,后也多是工作原因,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报娘恩的意识太弱,以致从来没有主动地为母亲办过一次体面热闹的庆生,留下了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母亲离开我们十六年了,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总是泪流满面,心痛不已。”他们的经历和反思,让我受益多多,也让我深感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太薄了。
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到明年五十年了,对这场牵涉全国数千万人命运和家庭的运动,到底该作何评价,一直是说法很多,争论不休。我这本小册子不是宏大叙事,充其量是提供一份个人样本,是个人的经历和体验。还是已故知青作家史铁生说得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评判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得失功过了,也许,这不是我们这辈人的事,后人会比我们看得清楚,会给出一个冷静的判断,不像我们带了那么多感情……”
有个熟悉我的好友跟帖:“《下乡记》读来甚感温馨。下放这段历练,你没有失去什么,相反,我觉得是一笔不可多得的精神财富,文章娓娓道来,很接地气,盼望继续能读到续记。”
“续记”两字触动我的软肋。曾经多次想过,到插队的北尤庄住几天,跟老伙伴们像过去一起看场或歇晌时谈天说地、捧着饭碗走门串户那样,看看他们的今天和下一代,了解他们的处境和心境,如果能有个续记,《下乡记》岂不是更有价值?
然而,我还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