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1 00:00:00 作者:潘国兄 来源:今日高邮
两把椅子,一把是爷爷打的,一把是父亲打的。父亲第一件作品,便是这把椅子。
爷爷的椅子笨重,敦实,结结实实,用了几十年,也还没有脱榫散架。可是它委实太难看了。它本是柳树板做的,白板子,没上油漆,椅子腿椅子面都没刨平,毛拉拉的惹尘灰。它又笨重,我们不喜欢搬动它,下雨了便让它待在院子里淋雨,它又占地儿,母亲也不想把它搬回客厅,使狭小的客厅更加碍手碍脚。这把椅子常常作支架用,因它确是很结实。母亲做一大缸酱,那酱缸便蹲在椅子上,日晒夜露,要蹲几个月。椅子的各个部件都呈现出灰黑色,它更不受待见了。母亲提起爷爷的手艺,总是指指它:癞和尚能做出什么好斋!
爸爸的椅子是他十五岁时的作品,是平生打出的第一件家具。用的是边角废料,椅子却也有模有样,小巧,轻便,刚学走路的孩子也可以搬动。它的高度也正合适,适合小孩子坐,适合大人坐着择菜、烧火,后来它真的常年待在灶膛前,充当我们烧火时的坐具。妈妈说,这把椅子以前是有颜色的。也许是爷爷教的法子,父亲用花椒红粉兑了水,搅拌均匀,用一块布蘸了颜料,给他的小椅子周遭涂了一遍。也就是说它当年是橘红色的,可是我们坐在它身上那么多年,也只记得,椅子撑不被磨着的部位还有少许红色。它几乎是无色的了。可是并不像爷爷的椅子一样,苍黑,衰败,积满污渍。它是光滑的,某些部位甚至是光亮的。常年被肌肤所亲,被衣物磨蹭,它已经滑滴滴地沾不了尘埃。它身上坐过很多人,奶奶,妈妈,爸爸自己,姑姑,我们,也许还有爷爷。爸爸还没成家的时候,爷爷还是过问家事的。我们坐在它身上烧火,红红的火光照耀我们。椅子的高度刚刚好,往灶膛送草不用举高手臂,也不用弯腰,烟呛不到,火也烘不到,小椅子可以随时进退,它轻巧,不占地,它的高度略低于灶膛,它简直就是为烧火而打造的。
小椅子陪了我们很多年,奶奶走了,爷爷走了,爸爸也走了,而妈妈也老了。姑姑偶尔坐在上面,总会说:它是你爸爸打的第一件家具。我们出嫁以后,不再常年坐在小椅子上烧火,连居家的弟弟也离开小椅子去了江南。
人世变迁,而那把小椅子还好好的。厨房砌过几回,灶也换了数遭,只有它的身份没变,还蹲坐在很少起火的灶膛前,不曾辞职。好像某条腿有过松动,弟弟给它加了钉子,使它还能照常服役。爷爷打的椅子早就不见了,因为家里早就不做酱,也不再晒萝卜干、山芋干、瓜子,不再需要一个大家伙待在院子里。它是做了烧火材料么?
爷爷是聪明人,他终究没有给他的聪明留一个物证。
爸爸和爷爷是两种性格的人,但是都耿直,不喜欢讨巧,相信力气,相信功夫,相信人心。只是爸爸比爷爷更有细心和耐心,爸爸的作品尽量不给人挑刺的机会,爷爷则尽留遗憾,他根本不在乎世人的评价。两把椅子特别像他们的性格,一个是容易相处的,一个是有脾气又有底气的,都有着真性情。
商业社会,有着手工温暖的物件越来越少了。爸爸的小椅子还待在老家的灶膛前,它等候的主人,只有重大节日才会回来。柴火点着,烟囱冒烟,而旧日子,在一张椅子的记忆里,逐渐复苏。这样的椅子,理应做我们的传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