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岁的气味

五岁的她脑袋耷拉在奶奶的肩头，身后是烈阳似火。街头铺子里的风扇系着红绳，一通电，红绳舞动成彩练，驱赶着蚊蝇。肉香从买了熟菜预备回家下酒的路人手中传来，她垂的涎已滴在了奶奶汗津津的肩头。满树的知了赶在日落之前，开始最后的嘶吼，密布在天空下的老梧桐，在黄昏里摇晃着树影。她喜欢吃光明冰砖融化成奶昔，一勺一勺甜在心里。她喜欢七月傍晚五六点的空气，都是大汗淋漓的大人们洗完身子，清清爽爽的淡淡肥皂气味，有种干干净净的气息，她每次都用力嗅着奶奶衣领上的气味，但那阵肥皂的气味又仿佛一溜烟地蹿进了微酸的燥热里。

不远处那块贫瘠的草坪一到午后，草尖的空气如燃烧着的火，这是五岁的她的发现。天是湛蓝的，待到这蓝随着余晖暗淡下来，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便会踏着青石板路，歪歪斜斜地归来，他家的厨房永远有着最诱人的香味，他的父母一定常常会压低了声音。他的耳朵里一直塞着耳机，她想一定是自己没听过的，比小鸡叫更美妙的声音。春末的时候，她的家里来了几只小鸡宝宝，一到夜深人静，伴着有节奏的鼾声的，便是小鸡宝宝们的叫声，叽叽喳喳，她觉得这么动听的声音，为什么大人宁愿闷头大睡也不愿倾听。

那个少年的耳机里一定也有这样的声音。少年有个姐姐已经到了工作的年纪，小镇上的人都说她正是如花的年纪。然而独独五岁的她发现了少年的姐姐，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她面霜下的脸细腻如初，婀娜的背影是小镇上最美丽的风景，夏天她的长长碎花连衣裙是小镇上的七月风情。可是独独五岁的她，看到她眼白里的血丝和转身后的失神。她猜想，不知道美丽的姐姐是否听得见小鸡宝宝的声音？

二、耳塞里的十五岁

他生活在运河边的一个小镇上，当城市的另一边正在紧锣密鼓地窜起一座座参天大楼时，小镇上的父母亲正在调低电视里的声音。十五岁的儿子已然进入了中考冲刺时期，能不能从这小镇上搬走，搬入那参天大楼里的一扇窗户里，少年便是全部的期许。他当然知道父母的用意，所以他只能藏起那满是红叉叉的试卷，偷偷描摹了母亲的签名。然后从母亲在书店里淘来的堆叠如山的备考秘籍里，抽出一本，做到山无棱天地合。母亲的衣衫挂在窗口外，还是五年前的旧款，他的伙食却丰盛得足够引诱来小镇上的馋猫。

他知道自己不该有怨言，但他却无来由地羡慕起邻居五岁的小萝莉。她可以蹲在雨后的石板路上，看蚯蚓一点点从花坛的泥土里钻出，她可以攥着一根赤豆冰棒，把自己舔成大花脸，然后再无来由地咯咯咯笑不停。她可以养小鸡宝宝，而自己捡回来的流浪狗，悉心照顾了一天后便被父亲送给了表妹。是的，一切为他的考试让步，一切为他的家搬入那个窗户让步。他甚至无端地羡慕起五岁的邻居，如果不用考试多好，如果不用长大多好。他也抗争过，拿着大学生找不到工作的报纸丢在父母的眼前，结局却是母亲忧心忡忡地到处联系如何用更年期对抗青春期。后来，他沉默了，他飞扬的青春都在他的MP3里，跨上他的单车，听着耳道里震荡的咆哮或者低吟，十五岁的快乐像挂在风中的白衬衣，一下子被吹得鼓鼓的。停好车，要进家门了，他熟稔地按下了下一首。MP3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next question……

三、二十五岁的夜路

当她走过小镇的时候，碎花的裙子被风吹起，她用手盖了下。殊不知这一姿一势，在小镇里正在老去的邻居眼里，也是风情。她二十五岁了，在城市的另一边上班。她也曾在这小镇上长大，闻过巷尾桂树浓郁的芳香，在石板路的凹凸里打过玻璃球，她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但她厌倦了。她厌倦的又何止这小镇上的草木，她起早贪黑的工作哪里是她的喜好，也是父亲托了姑母给她介绍的，却也不是闲差。几次加班到星光密布，她走在石板路上，这小镇上的路灯已经颤颤巍巍，微弱的灯光投射她的影子，一直拉长到小镇巷头的井口。

第一次走的时候，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然而现在已经是累得没有了其他的情绪，甚至想的是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呀。郑重其事地提出离职，父母一致反对。是呀，家里十五岁的弟弟还在读书，初中高中大学，人民币就是后备力量啊。母亲叹息说，知道你苦，再挨几年，等到弟弟上了大学。她不再争辩，她不怪母亲的搪塞，不怨弟弟的拖累，月牙挂在半空中，和儿时的一样皎洁，为什么生活会比从前还要艰难。她轻轻叹了口气，弟弟房间的灯光从缝隙里透出来，她羡慕弟弟，不是因为家庭的天平偏向了他，而是他正值十五岁，还在读书，那是曙光是希望啊。如果她是他，她一定会卖力学习，然后考上好大学，然后离开小镇，然后……她就像走在山洞里的人忽然看到了远处的一线光明，心里暖融融的。不知不觉她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老师在讲台上说，我们要向陶渊明学习，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她举手站起来就说，老师，不是我不想学习啊，是不得不向五斗米折腰，不止我，我妈妈也是，我们小镇上的人都是呢！梦里老师的表情模糊成一个光点，她忽然在梦里醒了，恍然道自己应该是在做梦吧，她从来不是举手发言的人啊，她在梦里笑了，笑出了眼泪，一滴溢出眼眶，一路沿着她的太阳穴，滑落到了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