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过后，为外婆迁坟。来到外婆新的墓地，看着墓碑上“周翠香”这个熟悉并融入我生命的名字，外婆的形象又浮现在我眼前。她老人家离开我们已经十六年了，每当想起她，我心中除了悲痛，还有一种自我感觉大逆不道的歉疚。抚摸着墓碑上外婆的名字，想着她的音容笑貌，回顾她对我讲述的许多往事，心中的沉痛油然而生，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的外婆是一九一三年二月出生的，当时虽然已经是民国了，但封建的残余仍相当严重。我外公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虽满腹经纶却不能致富家庭，祖上分给他几亩薄地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为了生机，农闲时分外婆就去上海打工。我母亲四岁那年，外婆带着女儿去上海，可外公不同意，紧抱着他的女儿不肯放手。夫妻、父女离别如此状况是人之常情，但轮船的时间是不能耽搁的。外公的长兄过来了，他训斥外公：自己没本领外去挣钱，还不让别人出去！并给了外公一记耳光。外公无奈放手了，外婆携女随船去兴化的老阁乘轮船。孤独的外公回到家中，妻女离开的伤感，兄长耳光的屈辱，自己无能的内疚，使这个狭隘的封建知识分子精神崩溃，他选择了轻生。外公悬梁自尽了，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年仅二十八岁。外婆出行的小船还未到达老阁就被传死讯的人追了回来。外公去世了，外婆也厄运临头。失去了亲人的外公族人把悲愤倾注在了外婆身上，谴责她不应该抛下丈夫去上海，并用铁镣把外婆锁在外公的遗体旁边。而外婆失去丈夫的悲痛又向谁倾诉呢？处理完外公的丧事，外婆带着她的女儿离乡背井又来到了上海，找了一家纱厂做纺织工。上海的解放给外婆带来了春天。她成了上海国民七厂的正式工人并定居上海。获得新生的外婆凭着多年纺纱的经验积累，凭着一种吃苦耐劳的工作态度，凭着新社会工人翻身后当家作主的满腔热情，她的工作业绩得到了厂领导的认可和工人们的赞扬。外婆不仅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被评为上海市劳动模范。原苏共中央总书记马林科夫访华，国家主席刘少奇陪同他到上海访问，外婆作为上海市劳动模范代表和上海市领导一同到机场迎接外宾和国家领导人一行。这是多么崇高的荣誉！外婆感到无上荣光。退休后外婆的工资待遇也是很高的，每月六十二元的工资收入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农村几乎是很少见的。所以退休后外婆的生活是很幸福的，她常对我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她的今天。

外婆一生只生了我母亲一人。母亲告诉我，外婆最疼爱的人就是我，这我自己也深有体会。幼时她视我为掌上明珠，呵护有加，不容我有丝毫的屈辱和伤害。我长大了，她仍视我为小孩。我十九岁那年的冬天，在村里的文艺宣传队为春节演出排练文娱节目。寒冬腊月，每天都到很晚才休息，人瘦了，嗓子也哑了，外婆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搁了一张床，让我和她同住一室。每天早上她都温一只鸡蛋送到我床前，让我吃下去，既补充营养又保护嗓子。这一只只鸡蛋就是她老人家对我的一片深情啊！我步入中年，外婆进入了晚年，但她还总是牵挂着我。我从民办教师转为公办了，她替我高兴；我当上了初中校长，她很欣慰；我女儿考上了大学，她更是欣喜；每当我来到她身边，她总有和我说不完的话。一次意外的跌倒，外婆腿部受伤了，从此她再也不能下地走路了，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常常一个人困在家里。孤独的外婆多么想我这个外孙能够坐在她身边陪陪她呀！一次她托人叫我买几个包子给她，因为我的疏忽未能在第一时间给她老人家送去。这一疏忽让外婆很失望，也成了我的终身遗憾。

二OO一年七月的一天，外婆不行了。我赶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我默默地跪在她身边潸然泪下……在母亲悲哀的呼唤声中外婆慢慢醒来，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坐了起来，她已经说不出话了，用手向我指了指。我理解外婆的意思，她是在说：你这个孩子，总是不来看我。后来她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外婆用手指着我的场景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在殡仪馆的告别厅我是在痛哭中读完了给外婆的祭文。我的痛哭不只是失去外婆的痛苦，更有一种未能好好孝敬她的内疚和自责。

十六年过去了，时光不会倒流，失去的是无法弥补的。站在墓碑前，我在反问自己：外婆一生对你无微不至的关爱你是如何报答的呢？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你为什么不能多陪陪她呢？她的一点小小的要求你为什么不郑重去满足她呢？你就是一个对待亲人生前不孝敬、死后徒悲伤的不孝子孙！愿天下懂孝道知感恩的人不要做这样的不孝子孙。

谨以此文，表达对我亲爱的外婆的怀念和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