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6 00:00:00 作者:濮颖 来源:今日高邮
过了年,外婆九十了。年前去看她,瘦,气色不是很好,垂头坐在铺垫厚重的圈椅里,完全没有了过去的威猛之态。外婆老了。
外婆是苏北沿海人,年轻时是百里挑一的美人。我的母亲和小姨都不及她,尤其是缺少外婆骨子里那股劲。那股劲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外婆十八岁那年嫁给外公,虽是媒妁之言,却也伉俪情深。外婆生下我的母亲后随着外公工作的调动来到现在的地方,一住就是一辈子。确切地说是外婆住了一辈子,外公没有,三十年前,外公就回到他的老家。每年的清明,他的儿女会去看望他,捧一束鲜花,在翠柏环绕的墓碑前深情地叫一声:爷……
外婆老了,从旧年冬月开始有点神志模糊。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细细去听,她反反复复就念叨两个人,一个是老头子,一个是小平。老头子是外公,小平是我的小舅。三年前,外公和小舅早已在天堂相见,外婆却浑然不知。
外婆常常垂泪,哭诉小舅的不孝:三年了,不来看我,三年来,杳无音讯。她对着外公的照片,指着外公英年俊朗的面庞:“老头子,你在世的时候最惯你的小儿子。如今他却没了良心,把老娘给忘了。”
年三十,小舅妈给我父亲打电话,一声“哥哥”没有叫完,早已泣不成声。这三年,她不能来也不敢来看外婆。她知道自己的眼泪会让外婆明白一切。我们也不敢去看舅妈,伤心人见伤心人,见面更是伤情。
外婆没有享过外公的福。外公在大会小会上作报告的时候,外婆或是在烈日下拖板车,或是在粮站里绞棉花包。绞不好重来,没有半点含糊。外婆也扛过包,沉重的包裹压在她不算年轻的肩膀上,汗水从她的发际处泷泷而下,她的脚步稳健而踏实,一步一步,从来没有后退过。
外公心疼外婆,不让她在外做杂工。外婆拒绝了。她的理由很简单:我不识字,但有的是力气。外公再劝,她又说:你安心工作,我靠双手吃饭,不丢人。
外公工作十几年,外婆没有踏进过机关大院半步。她说那是男将工作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没有天大的事情不能干扰他的工作。有个师娘(书记夫人)经常与她的丈夫成双出对,会议吃饭都要赶过去与丈夫坐在一起。开口闭口就是我家某某。外婆说:那叫扛牌子。
外婆打草帘子,一间厢屋,半屋穰草。在我的印象中,无论酷暑还是严冬,外婆总是在一盏昏暗的灯下编织草帘,一双本就粗糙的手上贴满了橡皮膏药。陪伴她的总是家里的那条黄犬。外婆边打草帘,边等外公。外公回来的时候肩上会有雪花,有严霜,有露珠,更多的是月光。
那一年外公生病了,外婆头上的天也塌了。她除了悉心服侍外公之外,更加拼命地挣钱。她要给外公看病。她的手上除了膏药,还多了条带着暗红色血斑的手帕。她瘦了,两只漂亮的杏仁眼常常浮肿着,仿佛一碰就会滴下眼泪。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婆在人前流泪,却知道她常常在夜半抽泣。尤其是外公去世以后。
外公走的那年,外婆48岁。犹记得外公出殡那天的早上,外婆梳洗整齐,换了一身干净挺括的衣服。她安静地扶着外公的灵柩,像是要与外公一起赴一场庄严的集会。时隔四十年,这一幕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外公去世后,外婆依旧做着苦力。推板车,绞棉花包,打草帘子。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好像外公并没有走远。只有我知道,每个夜晚,外婆都将外公的骨灰盒抱在怀里,我蜷在外婆的脚边,听外婆与外公喃喃私语,低声哭一阵,笑一阵,然后才沉沉入睡。这一抱就是十年。外公走后十周年,外婆才在儿女的劝说下将外公送回老家,让他入土为安。
再过一个月,就是外婆九十岁大寿。她每天扒着指头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她说小平一定会在她生日这天来看她。三年了,她想儿子想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这一回见到他,一定把他摁跪在爷的照片前认错:三年都不回家,不看妈妈,连电话都没有一个,就是一个忤逆子!她还说过了九十岁,也就没几年了。她说老头子临走时跟她讲过,一定会在那边等她,不管等多少年。这一等已经四十年,不能再叫他久等了。
我不知道到了外婆大寿的那天,小舅没来,外婆将会是怎样的伤心!外婆终究会和外公在那边相聚,到时候见到小舅又将是怎样的情景!谁也不得知。
一年又一年,草枯了又绿,花谢了再开。我的外婆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岁月里老去,她心中的苦乐只有自己知道。我唯有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安康喜乐。如果真的有下辈子,外婆还做我的外婆,外公还是我的外公,小舅还是我的小舅……我们还是一家人,没有病痛,没有苦难,也没有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