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又回来看您了，又跪在您和父亲的身旁。您辞世时80岁，有人说您是有福之人，因为不仅儿孙满堂，在佟氏家族中您还是少有的高寿者。您1981年2月18日辞世，屈指一算离开我们已经37年了。妈妈，儿子又来看您了。妈妈，儿子千声万声呼唤您，为什么不答应我一声呢……

妈妈，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您所承受的苦难我无法知晓，但从我混沌初开时起，就看到您总是终日不停地劳动着、劳动着。此时我们家已从乡下老宅随父亲搬到小镇居住，而您总是难忘几亩黄土地和留在那里耕作的我的两个哥嫂。因为黄土地是我们全家生存的根基呀。春天您要下乡忙播种、栽插山芋，夏天您要顶着烈日在田里翻山芋藤，去蒸笼般的高粱地里一片片打去多余的高粱叶子，到了秋收您更忙，常是起五更熬半夜帮助哥嫂料理收获中的一切。门前场地上常见您衣褂背后汗碱片片。而我那时只知贪玩，甚至您交待的去田边野地割青草用作牲口饲料，也往往混混差事，毫不知分担您的忧愁。您这样年复一年不知疲倦地流汗干活，不为别的，因为您心中装着一个美好的希冀，您是盼望全家能过上好日子，希望儿女们的生活能比您更好。

妈妈，您的命运总是坎坷不平，您终日辛勤劳动着、期盼着，盼着明天，盼望来年，家中生活却仍然是年复一年的艰难困苦。当我能记事时，正值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兵荒马乱灾祸连年，父亲终年在外艰难谋生，是您依赖乡下几亩黄土地上微薄的收获，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抚养着我们兄妹七人，维系着全家的生存。我依稀记得，每当夜深人静，您坐在矮凳上，在如豆的油灯下，一手摇动纺车，一手抽出无尽的缕缕棉线，是那嗡嗡纺车声伴我进入梦乡。有时我一觉醒来，您仍在灯下一针针一线线为我们缝制衣衫。您所承担的生活压力是沉重的，可是您却毫无怨言地为儿女忍辱负重。为了不让您的儿女们挨饿，您又为一家商店加工面粉。那一担担麦子先要淘净、晾干，再用石磨一圈圈磨碎磨细，再用手臂机械而迅速地一前一后地晃动，筛出洁白面粉，然后扛送给主人，赚下麸皮用来养活全家。由于您常年机械地手工操作，致使左右肩部肌肉劳损严重，疾病伴您终身，直到若干年后您到泰州小城看我，见您右臂已不能抬起梳理头发，您才向儿子讲起您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代替机器劳作的一段悲苦生涯。还有一件事，我至今不能原谅自己。那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开学后看到不少同学穿上新衣新裤，于是我回家哭闹着要妈妈也为我做一条洋布裤子。家中糊口尚且艰难，哪来的钱去买洋布做裤子？气得您用木板条抽打我的屁股，不住地骂我“好不懂事”！做儿子的不但不能为您分忧，反而为了自己的虚荣增加您的负担，惹您生气，确实太不懂事了！今天当我想起此事，向您道歉时，妈妈，您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妈妈，您是封建社会成长起来的平凡女性。您不识字，没有文化；您从小裹脚，双脚畸形走路艰难；您有姓却没有名，户口簿、选民证上一直用的是“佟邱氏”，您一生也没有属于您自己的名字。然而您却明事理辨大义，您勤劳、坚韧、宽厚、仁爱，中国妇女所有的传统美德在您身上都得到充分的体现。家居小镇几十年，终没有属于您自己的房屋，因此常因租房而搬迁。您处了那么多的邻居，从没有同邻里不和过，谁家想借用什么东西，只管到我家去取，谁家有什么难处，您总是主动上门帮忙，于是每逢搬家时，邻里间总是依依不舍。我家住在当典院时，有位胡姓寡女，几近讨饭为生，常遭许多人白眼，而您的心始终同穷人相通，同她相处近似姐妹，还令我们兄妹喊她“胡大姑”。直到您去世多年我偶尔回乡，她老人家见到我还不断地诉说您给她好处太多大多。妈妈，在我的印象中，您邱氏家族中似乎亲人很少，外公外婆去世后，您的老家还有一位年迈的孤苦零丁的姑姑。为了使她享受到人间亲情，不问家中多么艰难，每到秋冬季您总让哥哥去接姑奶奶来我们家住上一时期，让她分享您儿孙满堂的欢乐。您的坦诚和纯真，曾给年迈的姑奶奶极大的慰藉。

妈妈，我知道在我们兄妹七人中，您对我曾抱有更大的、美好的希望，特别是我考上中学以后。因无食堂，寄宿生要带足一周的干粮，开饭时就到校外茶水炉上买一碗白开水泡两块煎饼充饥再去上课。每当星期六下晚，我从县城步行15里回家拿干粮，每次您总是不厌其烦地询问我在学校睡觉冷不冷，每顿两块煎饼能不能吃饱。星期天下午我返较，当我背起厚厚的一叠干粮离家时，您总要送我到大门外，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在外时时当心自己……大约是1947年前后起，父亲同别人合伙经营的南货店倒闭后，家中便负债累累。解放后虽有父亲摆个小杂货摊苦力支撑，但家中经济依然十分困窘，但您还要千方百计供我上中学。开始时我每周回来能拿到玉米煎饼，后来又改为高粱饼，到了l950年冬季能拿给我的只有山芋干煎饼了，即便如此您还是节衣缩食，保证我在外求学，并不至挨饿。后来我才知道，每次您都将干粮给我了，而您和姐姐妹妹在家一天两顿吃的是山芋叶子粥，以此勉强度日。妈妈，您将您全部的爱都倾注到我的身上，可是，后来我竟瞒着您从中学报考军校走了，踏上征程时我路过家门口也没有告诉您一声，就不辞而别。后来当您收到我从军校托人带回我换下的衣物时，竟抱着我的衣物哭了几天，父亲的小店也为之关门几日……妈妈，每当我想到这些，便感到有愧，便潸然泪下。记得有一年，您独自一人身背大包小包家乡的土产和我爱吃的煎饼，途中车船辗转好几日，从家乡赶来看望我和我的全家。当时我看到您一路劳累疲惫的样子，还责怪您不该带这么重的东西，而您却依然笑着说，这不都是你爱吃的嘛！妈妈，您这一句话让儿子心暖千秋。

妈妈，我又要离开您了，别无所求，我带走您坟上一把黄土，让这把黄土常放我案头，寄托我对您的无限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