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钏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细节处的人物心理，倒是值得细细揣摩。

唐丞相王允的三女儿王宝钏择二月二日在十字街头高搭彩楼，抛球选婿。为求佳婿，王宝钏携婢到花园焚香祈祷，见院外有一花郎卧倒，使婢问明，知是薛平贵。王宝钏见薛平贵人品不凡，并非久困之人，意有所属，以银两相赠，嘱薛平贵及期至彩楼前接球入赘。彩球打中薛平贵后，父亲王允嫌贫爱富，王宝钏不惜与父亲三击掌决裂，抛弃荣华富贵的生活，嫁给薛平贵，在破瓦寒窑内安身。薛平贵前往投军，降服红鬃马，封为后军督护。西凉下来战表，王允推大女婿苏龙、二女婿魏虎为正副元帅，将薛平贵降为“先行”，即刻远征。薛平贵在寒窑前与王宝钏依依惜别。此后，王宝钏独守寒窑十八年，困顿中写下血书，托鸿雁寄往西凉。薛平贵得代战公主帮助，已在西凉为王，得信后返回长安，在武家坡前遇见王宝钏，夫妻分别十八年，容颜难辨，不敢贸然相认。薛平贵借此试探妻子贞节，王宝钏不为所动，逃回寒窑。薛平贵赶至窑前，细说缘由，夫妻相认，王宝钏随之到了西凉，与代战公主相见，薛平贵得享齐人之福。

我最先知道这个故事，也是在宋庄听戏。吾乡没有贵气的京剧，但是地方戏演绎了所有的经典曲目。小时候听戏，兴趣一半在演员的油彩、服装、头饰上，当具象在时光里渐渐模糊，故事里的人物倒显得越来越清晰。

这个故事里满满的大男子主义色彩。张爱玲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里明确表示了对薛平贵的厌烦：“（王宝钏）一生最美好的年光已经被贫穷与一个社会叛徒的寂寞给作践完了，然而他以为团圆的快乐足够抵偿了以前的一切。”

充满大男子主义的故事，依然成为传统的经典剧目。大约因为戏曲是一门诗化的艺术，诗歌的基因决定了戏曲以抒情为主，不以讲故事取胜。不以讲故事为重点的艺术形式，愚以为，最好的感知方式，是抓细节。

“春有柳絮和榆钱，夏有野菜马齿苋，秋有南瓜水萝卜，冬有柿糠菜团团。丢了闺中檀香扇，闻鸡荷锄在田间，心中有你薛郎在，世间万苦都是甜。”这是王宝钏在寒窑里的日常生活。她和薛平贵的爱情，像只是长长故事的一点点缀。这个简单的故事，只有漫长的无尽的等待。王宝钏对各种野菜，比对薛平贵还熟悉。

我是个爱吃野菜、厨艺尚可的女人，初夏常做凉拌马齿苋，我从盛菜的蓝子内摸出几瓣蒜头拌马齿苋，往往会狠狠一拍，像是在替寒窑里的王宝钏拍死薄情郎。

家坡是王宝钏和薛平贵分别十八年之后再次见面的地方。薛平贵离开前，心里有担忧，彼时曾对王宝钏说过：“十担干柴米八斗，你在寒窑度春秋。守得住来将我守，守不住来将我丢。”但十八年后归来的薛平贵，已经不是当年在寒窑哭哭啼啼的小青年了，他多了复杂的人性。十八年未见妻子面，一见面最先想到的是要试妻子的贞节，还摆出许多的大道理来，实在令人生厌：“洞宾曾把牡丹戏，庄子先生三戏妻。秋胡戏过罗敷女，薛平贵要戏自己妻。弓叉袋内假摸取——我把大嫂的书信失。”这是薛平贵用戏妻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悲凉，还有那不可控的怀疑情绪——妻子是否仍守在寒窑等他。

两人都已认不出对方来了，还有比这个更悲剧的事情吗！古诗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们无法确认王宝钏是否经常做凶多吉少的梦。十八年了，丈夫薛平贵和一个幻影也没什么区别了，见不到摸不着。听说丈夫有信来，才真的能够确认他还真实地存在着。但听说眼前这个自称带信的军爷竟然丢失了书信，具象再次化成幻影，那是何等的失落。

大家闺秀毕竟是大家闺秀，十八年寒窑岁月没有完全磨掉王宝钏的精神贵气，此刻她说：“与人交而不信乎，与朋友交而不忠乎，失落人家的书信，岂不叫人痛心？”

军爷谎称薛平贵借了自己银两还不上，就把王宝钏卖给自己了，苏龙、魏虎为媒，最后亮出钱财企图以财帛打动。面对百般调戏，王宝钏除了骂还是骂，最后使计朝薛平贵脸上扔把沙子逃回寒窑。这一刻，薛平贵才放下了一颗忐忑的心：“好一个贞洁王宝钏，百般调戏也枉然。不骑马来步下赶，夫妻相会寒窑前。”选择玩世不恭的态度和行为方式，也无非是薛平贵在遮掩自己的软弱。

戏妻之后，薛平贵追到寒窑前苦苦哀求王宝钏开门。王宝钏有言，开门可以，但命门外的薛平贵先退后三步；当退到第三步时，薛平贵叫道：“妻啊，后面没有路了啊！”此时，王宝钏才放声哭道：“后面有路，你也不回来了！”王宝钏这一哭，是个绝好的有内涵的细节，哭出天下妇女的悲哀——男人不到没有退路不会回头。

薛平贵在寒窑外，百般解释自己就是十八年前的那个人。王宝钏怀疑：“我丈夫哪有五绺髯？”时光，在王宝钏的等待里，是静止的。薛平贵是男人，这个男人不光不怕老，还不忘补刀：“三姐不信菱花看，容貌不似彩楼前。”“寒窑哪有菱花镜？水盆里面照容颜。”王宝钏一照一惊心，接着哭：“啊，容颜变！十八载老了我王宝钏！”

何止当事人王宝钏，这样的十八年，怕是谁都要哭的。而作为女观众的我，越来越只为王宝钏哭年华老去而堕泪。

王宝钏抛出的彩球和后来扶他上位的代战公主，改变了薛平贵的命运。这个受益于女人的男人，很难成为观众尤其是女观众的男神，张爱玲的刻薄一点不过分。这和薛平贵的身上缺少贵气有关。这贵气，与富贵无关，与成功也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