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27 00:00:00 作者:□ 孙平 来源:今日高邮
“蚕妈妈”是我妈妈,也是我兄妹仨的妈妈,但更是蚕的妈妈。
我妈妈是扬州人,家住皮市街附近,姊妹很多,从她记事起家道日益衰落。外公是个穷教师,一点薪水入不敷出,晚上总是靠着煤油灯一边看书一边将就着拾几粒盐黄豆下酒,一家生活很是窘迫。外公去世又早,家里直接揭不开锅,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妈妈就撕开面子到耶稣教堂排队,等一点慈善施舍的稀粥艰难度日。后来她发奋考上了镇江蚕桑专业学校,她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转机,用功得可怕,起早带晚背书,使眼睛不但落下了深度近视,还埋藏了不可治愈的疾患。跟随新中国的脚步,妈妈从镇江蚕专毕业,响应祖国需要,听从组织安排,孤身一人被分配到了高邮,从此开始了一辈子的蚕桑指导工作,陌生的高邮便成了她的第二故乡。高邮,在抚慰了她离别老家痛苦的同时,也使她得到了属于自己小窝的满足,更让她热爱上了终身为之奋斗的蚕桑事业。
妈妈满足的小窝实在简陋不堪,两间终日潮湿的厢房不说,所有结婚用的家具都是从单位借来的,什么床架子、棕绷子、桌子、凳子等都烙有“县政府”的火印,自办的家私仅有摞在凳子上的两只皮箱。为了应付偶尔回来烧顿饭,爸爸在县城北门外东大街买了一只小锅箱子,只好放在连通的屋内,一顿饭把满屋烧得乌烟瘴气。
妈妈个头不高,体型较胖,性格特别倔强。她工作虽说是在县机关,但工作性质和工作对象却都是在农村。那个年代下乡,交通尤其不便,不仅没有好路,也没有专门的车船交通工具,能搭上送客的二轮车就万幸了,一次下乡工作没有十天半月回不了家。妈妈常常背个背包,徒步下乡,踏着冰封的高邮湖面跑过塔集,穿过荒无人烟的荡滩走到临泽,漫长的路上一片荒野,眼前的风景熟视无睹,心底也泛不出诗情画意,唯有喜欢从口袋里不时地拣几粒盐黄豆消遣。一路走一路赶,走到哪儿天黑就敲陌生的农户家借宿,给个一毛两毛的代个伙。我妈妈最怕跨“缺子”、过独木桥,田埂上摔跟头是家常便饭。越怕越容易出事,有一次竟从几人高的坏木桥上一屁股摔下河坎,一口气岔得老半天才呼出来。妈妈工作认真得几乎顶真,更确切地说是那种不会转弯的耿直。有一次,一个乡以粮为纲把整片桑树砍了,她气愤地直跺脚,二话没说,提着一棵被砍下的桑树,迅疾上城,直奔县政府,猛地推开正在开县委会的会议室门,一下子把桑树摔在县委书记面前,来了个“御前”告状。妈妈是县里栽桑养蚕的专家。每到蚕种催青时期,她便整天泡在催青室,对各批次的蚕种做解剖、观温湿,合理调节发育进度,提高蚕种孵化率,每小时要亲自做一次记录,夜里也不间断,以至吃住都不肯离开半步。一旦下乡,就带着当地技术员跑村串户,查桑苗,发蚕种,抓共育,防僵病。与蚕农“混”得熟透了,她索性不住在乡政府招待所,直接到蚕农家打地铺。她亲蚕爱蚕,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走到哪个乡,同事们都唤她“严指导员”,而蚕农们见到她却叫成一片“蚕妈妈”。
妈妈工作起来就不顾家了。爸爸从事的也是农村工作,这就苦了我们兄妹三个。我哥哥四岁不到便被送到姑母家承继,妹妹刚出生就被送到与妈妈同住一个产房的人家寄养,我则在几个奶妈转接后落脚在邻居奶奶家当孙子,一家人被迫四分五裂。比较起来,我算是得到母爱最多的了,因为毕竟妈妈有空就到奶奶家来看一下我,把我抱在怀里,亲个没完没了。妈妈感到很亏欠我们,常说退休后烧饭给我们吃,可还没等到退休,就已经病魔缠身了。不得不提前病退的她,好像一点也不再记挂她的蚕桑事业了,更多的是自责,经常流露出愧疚感。过继到镇江的我大哥已然回不到身边了,她每每悔恨得独自流泪;寄养的人家视小妹如己出不肯归还,她硬是把小妹抢回了家,差点要拼命。不过,妈妈晚年稍许得以慰藉的,是她荣获了一枚中华人民共和国农牧渔业部颁发的勋章,以奖励她在农技推广工作中所作出的突出贡献。
我并不真正了解我的妈妈,即使很早以前我就读过茅盾的《春蚕》,也仅仅只是对养蚕和蚕桑人的一点肤浅感性认识而已。一直到后来,我越来越觉得李商隐《无题》中“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千古名句,倒好像是为我妈妈量身定做的呢?打开尘封的影集,其中保存了一张妈妈年轻时的照片,很靓,打了两条长辫子,穿着列宁装,一脸憧憬的神情。我默默地看着她,映现出她的漫漫足迹,追寻着必然联系的答案,良久,一直看到她从画面中走来……其实,妈妈非常开朗活泼,对生活充满热情,对困难能迸发出超极限的意志力,对未来怀有美好的向往,具备新中国新女性的一切特征。她喜欢读励志书吴运铎的《把一切献给党》,她崇拜苏联英雄无脚飞将军马列西耶夫,她非常欣赏的一句话是“工作着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