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8 00:00:00 作者:□ 周荣池 来源:今日高邮
小时候见村里夫妻吵架,吵到绝望的时候,女人呼天抢地要跳河上吊,总要有一句话:“我有什么舍不得,反正孩子摸得着锅台了!”“摸得着锅台”就是能洗碗抹盆自己忙吃食,那就饿不死了。
饿,在那时候还是个大问题。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忙嘴。头天多的一口饭,早上起来油炒饭,菜油浮沫炒得“油涝涝 ”,讲究的偷偷地从邻居的菜地里薅几根葱花爆香,满嘴的草木香气;中午的桌上常常捉襟见肘,实在没有办法就挑一勺猪油拌饭,坛子里的猪油是年前杀猪后熬的,能熬一段日子。猪油拌饭要吃得快,因为油腻一停顿就会凝固腻人;晚上一顿也很紧张,“任叫饿得哭,晚上不喝粥”,有时候中午的炖蛋多的碗底,拌饭也非常的香——但据老人们说吃了会拙笨,却也全然不顾。实在不行弄些青菜“作饭”,也常是待客的饭食,日子窘迫主客都理解,便说:“到我家别的没有,山芋粥青菜饭,紧兜!”“兜”是方言,放开吃的意思,有一次我和朋友去滨海县的乡下,一个完全陌生的村落,听懂主人用方言说这俚语,一时真让人哽咽,又如扒了一大碗青菜饭一样亲切而踏实。这碗饭是有着通达今日与往昔的情绪的。
我很早的时候就琢磨做饭,那是无奈的事情。自认为第一个发明是蛋炒饭。做法非常的粗简,油下锅蛋打下去炒熟,倒入前一天剩饭 入盐水快炒。冷饭炒不匀细,就像是土地里没有耘细的土块,饿的时候吃起来带劲,并没有膈应的感觉。后来,我知道这只是我自以为是的发明。关于炒饭有很多的种类,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与我体会的味道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开始琢磨食物的味道,知道如何用味道来“医病”。里下河的方言里关于吃有一种特别的说法,那就是“医”,吃饭如“医病”,医的是饿病和馋病,医的是饥饿与想念的情思。
馋,是吃饱了之后的又一个问题。
除了婚丧嫁娶的酒席之外,村庄的味道主要还是日常的情绪。母亲们的一把锅铲掌握着生活的滋味。“杀馋”的本事不在于原料的丰欠,更在于手艺的好坏。一堆小鱼煮熟了可以“当饱”,煮好了则可以“下饭”。母亲有一种“做汤煮”的方法,油盐酱醋做成的汤水,小鱼下锅后煮到时候起锅,撒上瘦弱的蒜花,那味道真是绝妙。“到时候”这个火候究竟是什么时候,并没有人能说出来,这就是手上的功夫,和油盐酱醋究竟多少合适并没有计量一样,同样只是掌勺的人对食物的敬意和理解。做菜人温和舒适的情绪会随着作料一起进入食物,让普通的食材有了亲切的情绪,于是就有了“比肉好吃”的蔬菜。秋天的芋头饱满之后,满架秋风扁豆花也到了收获的日子。扁豆与芋头的清苦在经过油香的煸炒之后,融入了春安夏泰的情绪,走入秋吉冬祥的日子,“好吃”的东西让“好吃”的人们有了安详的味觉——最重要仍然是起锅时候的蒜花,没有这轻轻一把撒下去,味道也是不对的。
因为工作的关系,很多年难得回老家的厨房。可是村庄的味道却被顽固的味蕾带到各处,做饭也竟然成为一种乐趣。这种乐趣不再是“熬饿”或者“解馋”,更多的是想通过味道保持着对过去的“知味”。知音莫如知味,味道看似具体而直接,但更加的贴切而又真实。从味道里的抵达、回归或者说是固守,有时候是乡愁的最后一点盘踞。我喜欢做菜,甚过于读书。大多时候书本是霸道和冷漠的,它们的态度总是判断或者告知,即便是最温和的表达其实也都是读书人不容置喙的主张。做菜则不一样,你和菜蔬之间是一种交流甚至相互的理解,从菜场到你的篮子里,虽然说“捡到篮子里都是菜” ,可是到不到你的篮子里,是你和菜之间的缘分。你看得可喜的便带走,你没有心思的只能还坏在买卖人的手里。菜买回来就要“理菜”,这是对食物的整理,也是对自己情绪的整理。你要想好了怎样打理与搭配,就像是自己手上的时光怎么安排。
打理菜是很有趣的事情,你可以看到菜的色泽和脾性——这要看你的悟性,就像读书能在浅白的语言里看到深刻。绚烂至极的文字往往看来波澜不惊,张牙舞爪的猪肉海鲜其实很难做得不好吃,倒是默默无语的蔬菜要调理出好味道,那才是最美妙的境界。比如当家的韭菜,平常说“韭菜吃的头加尾”,但事实上在青黄不接的夏天里,猛长的韭菜无奈地成为每顿必有的“当家菜”,这就需要去打理和盘算。“咸鱼淡肉 韭菜”,味道荤的韭菜却又偏偏要重味去刺激。有一次,席间吃到一盘看似平淡的韭菜却有异香,一问是厨师加了几叶芹菜同炒,这样的师傅就见心思和本事了。
食物的情绪到底还是人的情绪。同样一碗南瓜,过去是用来熬饿保命吃得有些抱怨,现在作为粗粮保命吃得却满是感激。不过味道确实顽固,记录在味蕾的神秘领地里,无论你是处江湖之远,还是居庙堂之高都摆脱不了那种切实而可喜的情绪。所以,有时间和菜蔬食物打打交道,就像整理整理自己的来龙去脉,你会在锅碗瓢盆的琐碎里看到日子的生机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