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瘪嘴哑巴

2018-09-24 00:00:00    作者:□ 王庆    来源:今日高邮

 

从王家墩到小镇上,全程是一段三里远的圩堤路,路的两侧荒草萋萋,坟茔累累。乡下的孩子见怪不怪,走多了,倒也无惧什么鬼神,只是这条路上有时会蹦出个瘪嘴哑巴来。

瘪嘴哑巴是附近垛子上的,因为缺了牙齿的拱撑,两片嘴皮疲软无力,漩涡般凹陷在嘴巴里。不单如此,瘪嘴哑巴还常年剃个光头,一双三角眼里吐出丝丝淫邪,这就更添了几分猥琐,但凡妇女儿童单独撞见,不免生畏。

我约莫十岁那年,就遭遇过瘪嘴哑巴的一次惊吓。

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我独自一人前往小镇。突然,瘪嘴哑巴从路边闪出,他面目狰狞,张开双臂,拦住了我的去路。我跑开,他就追了上来。但他并不拖拽,只是一个劲地指着我的口袋。

我掏空兜底,除了一点零钱,无它。哑巴眼睛一绿,脑袋凑了上来,腮帮子上皱皱皱巴巴的皮囊往耳根一拉,咧出一嘴红色的龈肉,笑了。

我将一把零钱迅速递于他。他摇摇头,只是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来。

他只要两毛——我顿悟!

两毛钱,那是一副烧饼油条的价值。哑巴接过钱,像孩子一样乐呵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用现在的时髦话说,笑得好萌。他很满足地摸摸我的脑袋,半哈着腰不住地点点头,随后躬起屁股像交通警察一样做出一个示意司机前行的动作——放行!

我撒腿跑向小镇,见到父亲,说了刚才那惊魂一刻。我指望父亲能带着我杀回圩堤,然而,父亲只从牙床里挤出一句:“哦?胆子不小!”便无下言。

说来也怪,自这次遭遇后,我内心不再有原先那般恐惧哑巴了。我常想,哑巴应该记得我了,他不会伤害我,我可是给过他两毛钱呢!当然,我也在渐渐长大,到我上了中学那会儿,我的个儿呼呼地就窜出哑巴半头高,结实得像头小牛。一个翩翩少年,焉能畏惧一个半老不老的干瘪的小老头呢?

我甚至好奇地去过哑巴所在的那个垛子上,找寻他的踪迹。

哑巴住在垛子的最南端。他的屋子就在打谷场上,低矮,破败,孤零零地与其他农户隔一条小河相望。推门进去,一阵霉臭扑鼻,唯见一口简单的小土灶和一张砖块垫起的简易木板床,如此而已。灶台上布满灰尘,散落着叫花子般的缺口粗瓷大碗;铺板上铺着稻草,没有床单,一条肮脏邋遢的被子胡乱地摊放着,发黑的败絮已探出头来。

垛子上的人说,哑巴是“五保户”,他的如此住所还是村里提供的,不然,食宿何方?我的记忆里,哑巴衣着破烂流丢,时常背着双手到处游荡,在圩堤,在桥头,在河边,在田野。他时而埋头徐步,时而又驻足远望,除了听说孩子们怕他,除了那次圩堤上的遭劫,除了他的穷困和孤独,在我离开家乡之前,其实我也说不出更多有关他的故事了。

直到十年前回乡探亲,我在圩堤上又偶遇了哑巴。

哑巴见到我迎面走来,怕被撞似的,远远地就侧过身来,挪开双腿,颤颤巍巍地退到路边,像是专门给我让路。多年未见,哑巴佝偻着腰,依旧衣衫褴褛,只是老了许多,灰白的胡须格外扎眼。他已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糟老头儿了。

他的目光失去了往日的凶邪,甚至变得有些胆怯。当我驻足向他报以一个微笑时,他也仰头盯着我,只是尽显一脸的沧桑和茫然。

显然,他认不出这个曾经被他“收”过买路钱的年轻人了。

回到家,与父亲小酌间,我说起了又遇哑巴。我问父亲,当年我受劫,为何不去追究?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他抿了一口酒,向我揭开了哑巴的身世——

哑巴天生一脸坏人相罢了,但也就吓吓孩子,至多饿了的时候,到别人的庄稼地里刨几只地瓜、拔几颗萝卜,不过没有人与他计较。

哑巴是独子,生于有钱人家,小时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少爷。后来,在解放后的土改中,哑巴家被定为地主,田地缩减了一大半。没过几年,人民公社化运动开始了,哑巴家仅剩的几亩水田又全部入了社。一夜之间,祖上积攒下来的田产全部充了公,哑巴的父母积郁成疾,不久便相继撒手人寰。

肚皮一敞开,生产队的大食堂没搞多长时间,粮食就吃光了。在饥荒前,人人难以自保,又何以顾及孤儿哑巴呢?饿极了,哑巴多次从稻田里偷来尚未成熟的谷穗炒着吃。这还了得!哑巴受到了严厉的“专政”,甚至还被人拔光了他的牙! 从此,哑巴成了瘪嘴。

后来,“文革”开始了,许多地主和富农子弟作为“黑五类”遭到批斗。哑巴也算是“黑五类”家庭出身。但此时的哑巴孑然一身,又曾惨遭拔牙,虽不受群众多少待见,但也没有人过多为难他,除了有几次被拉出去凑凑数,简单地亮亮相,倒也相安无事。

改革开放的春天来了。考虑到哑巴是残疾人,是光棍,且无牙,不能正常进食的人焉能正常劳作?何况,他也不善耕种。就这样,分田到户没有哑巴的份,他被列为了“五保”对象。

在以家庭为主的农村经济模式下,尤其是最初那几年,大家撸起袖子都忙着单干,谁也顾不上哑巴。哑巴虽为“五保户”,但单靠吃救济始终是捉襟见肘,故而哑巴常常风餐露宿,就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附近……

听着父亲娓娓而述,我震惊了,为瘪嘴哑巴的如此不堪过往唏嘘不已。

那一刻,我突然看懂了许多——瘪嘴哑巴貌似凶狠,但他的怨与恨只能沉积在脸上,他无法呐喊,无法抗争;他常常吓唬吓唬孩子,或许只是童心未泯,只是排遣哑人世界里的单调与孤寂;他曾向我讨要过两毛钱,或许,他实在饿得慌了,为的只是一口饭食……

岁月静好地又过了十年。这十年里,我常常想,瘪嘴哑巴的悲情人生该何去何从?如今,当我整理思绪,重新想记录他的时候,我却听说他早在八九年前就去世了!

令人欣慰的是,凄苦悲凉的瘪嘴哑巴在垂暮之年,政府落实了“五保”政策,除了得到了应有的治疗,他的后事也得以体面办结。更为令人感动的是,就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两年里,淳朴善良的垛子上的人们视其为亲,自发地挨家挨户轮流照应他的饮食起居。

就在今夜,我梦见夕阳西下时,瘪嘴哑巴背着双手,孤零零地站在圩堤上,驻足凝望着村边的那条古老的河流。

突然,他转过头来,咧出一嘴红色的龈肉,好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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