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08 00:00:00 作者:□ 朱桂明 来源:今日高邮
一大早,呆子就喊我去看水,说看好水再吃早饭。
呆子是我们邻居,叫王立争,住在“知青屋”东面。呆子不呆,两个字是绰号。他心直口快,藏不住话。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也说。如此之性格,在一般人看来,他就是有点“呆”。
呆子是生产队的看水员,此时最忙。小秧栽下去才半个月,田里水少了要进,多了要放。队长让他找帮手,他就找上了我。我口袋里有“飞马”。“飞马”是高档香烟,二角九分钱一包。呆子只抽八分钱一包的“经济”,与我在一起,他有“飞马”抽。
我们扛着大锹,边走边聊边抽烟。满田的绿,精神抖擞,直逼你的眼。水汽氤氲,好像一层透明的轻纱,浮在半空中,仙境一般。
“老天架势,秧苗长得多好!”呆子喊声醉人,刀刻般的皱纹一下子舒展开。
秧苗一天比一天绿,一天比一天壮。每天看水,呆子都要舒展着刀刻般的皱纹,重复那句醉人的话:“老天架势,秧苗长得多好!”
一天傍晚,正准备收工。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没有雷声,却大雨倾盆。人们从秧田里爬上来,直往庄子上溜。呆子身高个大,却落在最后面。他似乎并不在意风吹雨打,高声而兴奋地喊道:“下得好,下得好,秧田要水!”
这雨连续下了两天三夜,一点也没停的迹象。秧田的水,满满的。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秧苗只露出一个个的小尖尖,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遭受灭顶之灾。外河水位高过内河水位,内河水位又高过秧田,秧田根本没法放水。队长皱起眉,呆子苦着脸。整个生产队,男女老少,脚下沉沉的,像有千斤重。
公社发出紧急通知,要求每个生产队派水车上坝,由内河向外河排水,使内河水位低于秧田。通知上午八时许到达,临近中午,我们生产队的水车就已经在坝上安装好。队长排班。白天,上午一班,下午一班。晚上,上半夜一班,下半夜一班。四班倒,歇人不歇车。每班八人,分两组。两组交替,踩半小时,歇半小时。
我与呆子同班同组。呆子把我拽到水车上,认真关照。大意是,脚下要注意,如果踩空车拐,就得“吊田鸡”。不“吊田鸡”,脚会碰伤,轻则破皮,重则出血。呆子做了个示范,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所谓“吊田鸡”,就是两只膀子套住水车扶手,双脚离开车拐,身体向上缩。 此时,你就像只大青蛙,被吊在水车扶手上。高邮人把青蛙叫做“田鸡”,故为“吊田鸡”。
呆子他们心急,用尽全力,“吱吱嘎嘎”,“哗哗啦啦”,把个水车踩得飞快,恨不得立即就将内河的水位降下来。我从来没干过这活,一开始很不适应,老是“吊田鸡”。 一看到我“吊田鸡”,呆子总是喊道“慢点慢点”,等我重新踩上车拐,不一会儿就又快了起来。
白天还好,晚上就有点危险。那是某天的下半夜,我们第一组先上水车。前半程,我踩得一点都不差,已经踩熟练了。后来越踩越不行,生物钟捣了鬼——双脚不由自主地踩着,人却打起瞌睡。“不好!”呆子一声大喊,我方惊醒,连忙“吊田鸡”,可是已经迟了,左脚被车拐碰上。下来一看,还好,只碰破一点皮。
在坝上,我们奋战了十多天,七月中旬末终于结束。最不能忘记的,是结束前那一天的下半夜。那一天,白天雨就下得特别大。晚上,雨势加强。下半夜,雨更是凶猛无比。才爬上水车,风刮得人睁不开眼。雨借风力,倒向头顶,流在脸上。人就像闷在河里,透不过气。我们坚持着,越是这样越要拼命。干了半个小时,我们这一组休息。避雨棚里,大家都在喘气。我累之极,刚想睡,突然传来一阵悲切声。一睁眼,呆子坐在不远处,嚎啕大哭。那情景,我一生再也没遇到过!一个能挑三百五十斤担子绕打谷场走四圈的汉子,竟然哭得捶胸顿足!呆子一边哭一边喊:“老天爷,做做好事,别下了!再下,淹了秧田就要讨饭,60年那样的日子难熬……”呆子本就是个大嗓门,这哭声和喊声盖过风,盖过雨,刺破人心。“60年那样的日子难熬……”——这话在当时,只有呆子敢说。借着马灯微弱的光亮,我看到呆子身在抖,脸在抽。
说来奇怪,夜里雨下那么大,到一清早,说停就停了,但天还阴着。呆子拉我去吃早饭;一到他家,他不忙端饭碗,却烧起香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呆子,你迷信!”“新农民,不要瞎说,菩萨在上面!”
到了下午,我还在睡。呆子把我从床上叫醒,笑容可掬——与昨夜相比,判若两人。“新农民,有命了,有命了,天要转晴,不会再下了!”“谁说的?”“公社通知的!”“呆子,那你早晨烧香,白烧了!”“不,菩萨保佑不下的!”说着,呆子跟我讨了一根“飞马”,点起来,惬意地吸一口,哼着《社会主义好》,走出大门。大门外,已经燃起晚霞。
两天后,水退了,秧苗直往上蹿。我们去看水,呆子脚下生风,脸上开花,醉人的声音又响起:
“老天架势,秧苗长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