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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爹爹

2018-10-22 00:00:00    作者:□ 卞荣中    来源:今日高邮

 

张爹爹是沭阳人,会种西瓜。四十多年前,种西瓜可是个技术活,而我们这里懂这一行的人几乎没有。因此,张爹爹家乡许多有种西瓜技术的人,便孤身一人,或携家带口,背井离乡,找寻适合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以求用一己之技维持生活。张爹爹便以他快七十岁的年纪,用微驼的背驮了些极其简单的生活用品,在我们这里驻扎了下来。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庄上多了个会种西瓜的张爹爹。直到有一天,西瓜快要成熟的时候,庄上几个特别顽皮的伢子悄悄嚷嚷着要去“张侉子”那边偷西瓜,我被他们伙了去,才知道生产队场头北边砖窑周边的荒地上种上了一片西瓜。那次没有偷到西瓜,被警惕的张爹爹发现了,他朝着我们吼了一声,大家都被吓着了。“下次再来!”不知道是谁这样建议的,大家就都散了。

我没有离开。庄上来了这么个老人,把西瓜都种成这样了,我有点好奇。我向张爹爹走了过去。我也更加看中了张爹爹搭在砖窑北边的那座茅草屋,我想去茅草屋看看。张爹爹看见我向他走来,清澈的目光里透露出明显的不解,甚至还带着一丝警惕。我没有理会张爹爹的情绪,带着“地头蛇”式的胆量,径直向茅草屋走去。当然,我相信我当时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恶意,况且我毕竟是个伢子。

茅草屋搭在那块地势稍高的地方,南北走向,门口朝南。我不紧不慢地爬了上去。张爹爹就站在屋子门口,我注意到他的目光被我的身体牵住了。我没有什么不自在,心想不就是看看嘛。我就在茅草屋的门口站了下来,朝着里面张望。张爹爹显然要比我高大得多,俯着头对我说:“嗯,看什么呢?”这时候我朝张爹爹笑了一下,“没事,看的玩。”张爹爹又接着说:“嗯!你们这些孩子太调皮,瓜还没熟呢,哪就想偷吃了!”“我不知道你在这种西瓜,我是被他们伙来的。你是要看住他们呢!”我自证清白,又有些告密的味道。但这话肯定有些触动了这位老人的心。他手上剥着大葱,笑呵呵地对我说:“嗯,那你跟他们说说,别偷我的西瓜。小瓜不能吃,那不是浪费嘛。”“我说不了他们,你要跟队长说呢!”我建议道。“嗯!”张爹爹鼻音很重地哼了一声。这次,我没听清楚是“嗯”还是“哼”。

茅草屋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口用没有烧成的废砖垒成的锅灶。这时,锅里的热气正嗤嗤地从锅盖边冒出来。我发现那锅盖其实是用玉米杆子编起来的,不像我们家里用的木板锅盖。锅盖的边沿修理得还算整齐,正好贴在铁锅的口沿里边。把手是一扎布带,几种颜色缠在一起,但都沾满了油污。张爹爹一“嗯”或一“哼”的同时,转身弯腰进屋,走近锅灶,伸手提起了锅盖。我看见锅里另一层同样用玉米杆子编成的蒸屉上躺着两条怪物,白白的,长长的,扁扁的。那时候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很大。茅草屋的中间部分还是够我的身高的。我趋前两步,靠近锅灶,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嗯,馒头呗!”张爹爹说着,用另一只手朝其中一只馒头的身上戳了戳。那馒头立即被戳了一个小坑,但瞬间又恢复了原状。“嗯,中了!”张爹爹自言自语道。

张爹爹挪了个小马扎坐了下来,也不管灶堂里的火还在烧着,锅里的水还在沸着,更不管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我,直接用刚刚剥过大葱的手撕下了一大截馒头,一嘴馒头一嘴葱啃了起来。

我有点流口水了。那馒头的香味像虫子一样往我鼻子里钻。我是个伢子,哪里受得了。但我不好吭声,定格了自己的身体和表情,只拿眼看着张爹爹那吃得无比幸福的样子。很久以后我想,我的眼神一定显示出了强烈的贪婪。因为,就在张爹爹扭动脖子朝我看过来的时候,我立即觉察到了那眼睛里的惊讶。张爹爹一定没有太多的牙齿了,咀嚼食物的样子有些费劲,满脸上只有两片嘴唇有点夸张地展示着活力。突然间,张爹爹对着我大笑起来,着实吓了我一跳。透过两瓣嘴唇之间微小的缝隙,我看见白色的馒头被张爹爹嚅成了碎粒。我从那碎粒中闻到了令人神往的诱惑。但我只能愣着,不知所措。

“嗯,想吃?”张爹爹很直接地问我。我一点迟疑也没有,直接点了点头。大概我怕头点迟了,张爹爹会变卦。也是以后回忆起来,感觉那时候我的脸上堆着满满的馋笑,好像身子又向前挪了一步。“嗯,尝尝!”张爹爹顺手撕了一节馒头递给我。很大的一节,我记得很清楚。

真香!说不出来的香!从来没有尝到过的香!馒头我是吃过的,但怎么可以这么香呢?我想不通。其实那时候我已经顾不上想什么了。——我的吃相一定不太好看,我当然也顾不上什么吃相了。我只记得在很短的时间内,那节馒头就被我吞进了肚子。张爹爹更加爽朗的笑声把我拉到了现实世界。看着那张被无情岁月刻画过的脸上绽放出来的笑容,那一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张爹爹的亲切慈祥,仿佛不曾给我留下任何印象的我爷爷。

我瞒着家里人给张爹爹送去了一些面粉。我对张爹爹说,“还你。”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跟你换馒头。”张爹爹狐疑地问我:“嗯,大人知道呗?”我点点头,说知道。张爹爹就很恭敬地把面粉摆到了一个同样是废砖垒成的台子上,背对着我说道:“嗯,想吃就来吃呗!”

西瓜越来越成熟了,庄上的伢子们无时不在被诱惑着,偷瓜的事时有发生,但未遂居多。张爹爹很警惕,知道小伢子喜欢在什么时间行动。茅草屋的地理位置也很好,正处在制高点上。张爹爹在屋门口安下一只小马扎,裸露着黝黑的身体,肩上搭了条毛巾,下身扎着条丈青色裤衩,手里持着把芭蕉扇,安静地坐着。夜晚,张爹爹仍然如此。只有在夜黑如漆的时候,张爹爹的身边会多出一只手电筒,光线调得很聚,一直可以照到西瓜地的边沿。张爹爹也会犯困。困了的张爹爹便用水擦一擦身体,钻进还是用废砖垒成的床上,安静地睡上一觉。但张爹爹的耳朵却总是醒着的。

经常的,傍晚时的张爹爹身边会有我的身影。我确实被张爹爹的馒头迷上了,两条腿管不住要往他那边跑。又是放暑假的日子,时间多得很。张爹爹倒也喜欢我这个伴,每次见面都会招呼我,“嗯,来啦!”我向妈妈透露过这点小心思,妈妈默认了我偶尔从家里带点面粉到张爹爹这里来。我不想亏欠张爹爹,我甚至有点舍不得他几乎是每日三餐都以馒头为食,但我改变不了。就像我无法改变庄上那么多伢子想偷西瓜的想法一样。——好几个都是年龄比我大的哥哥。他们能让我站到张爹爹这一边,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客气了。能够不用偷而经常吃到张爹爹蒸出来的馒头,我又何必跟他们作对呢!

或者是为了更加心安理得一些,我也顺带着帮张爹爹做一些事情。张爹爹下地摘瓜的时候,我就成了他的搬运工。张爹爹进屋和面蒸馒头,我就在小屋的边上守着,发现庄上的伢子来了,我就低声地向他发出警报。张爹爹的水桶里没水了,我就用脸盆从东边的小水沟里打几盆水来。我知道张爹爹从不洗澡,所以,装满了水桶以后,我会再打一盆水,为他晚上擦洗身体预备着。极偶尔的,我也会不顾忌那种混合型呛人的气味,把头钻进张爹爹那张硌人的土炕上支着的几近发灰的蚊帐里,拍死里面的蚊子。

我做这些事,张爹爹从不阻拦,似乎我们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或许除了馒头之外,我从来没有向张爹爹提出过吃瓜的要求,这多少会让他感觉到我的目的很单纯。所以,及至到后来,有人来买西瓜的时候,张爹爹竟然让我帮着数钱了,甚至根本不对我隐瞒卖西瓜的钱藏在什么地方。

暑假很快结束了,而我只能在星期天的傍晚,偶尔到张爹爹这里来玩。小别几日,每次过来,张爹爹似乎特别兴奋。只要看见我的身影,便会挥手招呼:“嗯!来啦!”我也总是很老练似的跟他笑笑,而后照例做些我看得见的杂事,而后便是面对面坐着嚼馒头。一老一小,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一切都显得特别安静,包括地里正在成长的西瓜和从西边照过来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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