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25 00:00:00 作者:□ 周荣池 来源:今日高邮
汽车一晃,颠碎了短暂的睡梦。
不用想象,这样的颠簸来自于一个火热的词:建设。何况在这个江头海尾的县城,闭上眼睛也可以想象到如火如荼的建设场景。这在我们这片曾经古老的土地上早就是个习以为常的词汇。欣欣向荣的景象像江头海尾潮水的激情一样澎湃,第一次到启东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的心绪,让人看到一片未曾了解的土地所呈现出来的热情。到一个地方看山听水说故事一定是大同小异的,无非是同样的一种善意,勾连起子虚乌有或者捕风捉影的细节,这些都要听但都记不住。启东的朋友新勇兄掌舵地方文坛,又是流淌西南血液的汉子,却不曾讲一个故事,只让大家在江风之中自然体味。这样,倒真的感受到一处江海小城的独特气质,一种内敛而智慧、激越而安静、质朴而深情的气息,在这沙土堆积而成的土地上慢慢地流淌到眼耳和心怀里。
这样一来,路途上的颠簸就可以被原谅了。
不仅可以被原谅,还可以被理解,甚至你要满心欢喜地去解释。动情就这样的,不要你去多说一句,懂得的人早就给你想好了各种贴切的措辞。从恒大的江风阵阵到碧桂园的十里外滩,硬是把城镇化、工业化、地产这些生硬而冷漠的词组都给屏蔽掉。你听到的只有风声,看到的只有波涛,想到的只有熨帖。在大风起来的江边,我看到明媚的阳光照在瘦弱的芦苇上,那些清癯的植物就像是长在水边的诗句。好想做一个顽皮无形的孩子,一下子跳过去抓住他们,也许我也害怕一伸手那些诗意会掉到水里去。其实我或许大可以蹦 过去看一下,只是大人的体面约束了残余的童心,又暗自劝说自己已然看到就已经美轮美奂,何必多此一举再走一步呢。再说“从前”这个词不过是过去的当下,你一伸手当下就变成了从前,世上哪里有可以捉摸得到的从前呢。
从前好啊——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想着这些,一天的日色就慢慢地淡去,暮色开始了她迫不及待的部署。同行的叶梓兄的脚步和他的语调如他的诗句一样也是慢慢的。他从天水走到江南就不愿离开了,大概正是懂得了这样的缓慢是滋养人的。人一辈子可以走很多的地方,其实一辈子又走不了多少地方。只不过是最后找个自己认定贴切的地方,劝说自己各安天命地安顿下来,想想过去走过的路从此心甘情愿地老去。他慢慢地说,不用再走了,停下来喝点小酒不错。这话说得应景,可见诗人的敏感和贴切。当汽车在大爱城的小路上往前走,装束时髦的司机说“这条路限速十迈”的时候,一切就像是这日色一样,到底慢了下来。
如果文章和生活一样,总需要一处高潮,那么这一天在启隆小镇的妙处真是在暮色中将要慢下来的时候。车辆以十迈的速度终于将一切都扔在九霄云外的时候,我们在冰凉的江风里走近了意想不到的一处高潮:农道。这就像是天才的诗人被自然暗示,突然写出了一句平淡而又奇绝的句子,在两边野花绽放的田野里,我们找到了一个江海小城,一座生态小镇,一处新兴地产之中的点睛之笔。
农道是一条道路,是一处风光,是一种主义。
主人的原意是经营,农道有一个定语叫做大爱城,农道还有一个后缀叫做有机公司。这些都是修饰,有农道这两个字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情怀。资本谈的是逻辑,经营谈的是效益,人生谈的是情怀。大爱城的这处看似附属的几百亩地,用手工的方式经营农业,讲的正是一种难得的情怀。情怀这个词啊,这些年也烂俗了很多,走南到北的高速路上,动车组上,飞行器上,到处都有印刷机印刷出来的这个词。但是俗气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说了不真去做,你做了就会在俗透之后发现做到真的很难。所以,世上的事情不要怕别人说,怕的是说了不做,或者连说也懒得说。
日色慢下来,我大意忘了外套,一时间抵挡不住秋分的凉意。大概我潜意识里本觉得这种地方并没有看头,下车的时候想着应付一下就可以钻回车子里去。哪知道后来上了证明日色很慢的时速十迈的车子下来的时候,却不自觉地钻进了一处农庄。手工这个词现在算是比较珍贵的了,但是这处叫做农道的庄园这个词用得有些俯仰皆是:各种荒烟漫草的花朵,各式任性生长的菜蔬,各样自由自在的禽鸟,各处掩映草木间的房舍,这些都将工业和城镇巧妙地规避于外,一切都用手工的粗糙、缓慢和耐心进行打理,成了一处令人惊喜的田园风光。
接待的人说主人中午喝了些酒睡着,还有人在水池边准备自己的晚餐——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怡然自乐,就像是偶然闯进桃花源处,却并没有打扰别人不知魏晋的恬然生活。我们几人悠然地坐下,各样水果茶奉上自取方便。坐下的亭子也是手工打造的,不过是一些杂树用铁丝扎成,离开了土地的木料上竟然还长出了新鲜的叶子。一应陈设都是民间搜罗来的,有一个中药的柜子上面的标签已经漫漶不清,一个过去装粮食的木柜,上面“堆金积谷”四个字淳朴而周正。加上一些普通的坛坛罐罐作为装饰,虽然处心积虑倒也平常和顺。茶是园子里的薄荷泡的有些苦但味道周正,水果中最好的自然是芦稷。说是水果其实真是扎扎实实的农家作物,在下河平原上是一种穗头用来做扫帚的禾苗,秆子是甜味的但不及甘蔗甜腻,满嘴植物的清香。当地人当做水果,是因为它的甜味,也可见农道之中的朴素。据说这里街上也售卖这种吃物,而我觉得这东西不必用来经营,就像是农村里邻里的天然关系,不要附属太多的意味。没有见过的北方人大嚼之后啧啧称奇。我知道这不是甜味打动了他们,是这朴素的味道让他们体味到了这片土地最原生的滋味。
在这亭子里我们盘旋很久,大家竟然谈起了很远的事情,比如天南海北的见闻,比如束之高阁的文学,比如很久不见的朋友。这就让人觉得十分的有趣,为什么在车水马龙的城市我们竟然无言相对甚至话不投机,可是到了这处乡野之地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呢?大概是我们虽然已经被城市和生活收买,但心里还有一种古旧的气息,总还觉得自己的身份是一个农人,这样的话坐在这里就是回家,回到家中自然可以放松地说些家长里短甚至甩出方言粗语,没有一个家园是会对回家的孩子设防与禁忌的。
当然,客走主人安,尽管我们夸赞这处农道是“离红尘不远,靠田园很近”的好地方,但是离开是来到这里的最终目的,我相信也只有离开让这次到来意蕴深远。否则,赖此不走的到来就真是打扰甚至入侵,我们也心知肚明这样的地方适合路过,但是并不能真正到达。但我们要的到达不是地理上的具体干预,更多的是一种心灵的解读,这就是到启东这处小镇的一种特别的感受。感受到在江头海尾的激情澎湃中,在南北交融的发展速率里,在来来往往的舟车劳顿中,这片土地其实还有一种你所不曾明白的滋味,这种滋味和土地有关,和田园有关,和可以栖居的农道有关。
也许你无法幸运一定生于此长于此或者老去于此,但你知道可以用一点散碎的光阴流连忘返片刻,栖身于平静而热烈、朴素而贴切、短暂而隽永的农道——此地,你至少终究是值得来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