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20 00:00:00 作者:□ 汪泰 来源:今日高邮
1969年1月19号,我插队到甘垛公社沈团三队当了知青。从此,那里有了我的家。那年,我16岁。
这个家,一住就是十年。
十年,我经历了很多很多。
六个知青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时间很短,陆续就有人上高中,或转户口,或进厂而离开了这里。当兵,上学,招工都和我无缘。因为无缘,我格外坚守,以为有个好的劳动表现能让自己得到什么。
在这里,我知道了农村的苦,农民的穷。我看到墙上写着“闲时吃稀,忙时吃干”“红薯很好吃,我就很爱吃” 的标语。我看到社员们起早贪黑,与天斗,与地斗。我看到生产队的经济发展无大起色,虽无温饱之虞,却也没有其乐无穷,农民的生活并不富裕。我知道了,单靠种植粮食,集体富不了,农民富不了。天天喊“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可粮没上去,全面也没发展好。农民除了被捆绑在集体的大田里,还能干什么?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贫穷才是光荣。
十年,我熟识了一批宽厚年长的男人,感受到来自他们水般的温润和大山般的宽厚。他们手把手地教我们做农具、做农活,教我们怎样干才讨巧省力。领略了一批热情能干的女人的关心,她们帮我们洗被缝被,撮稻(稻谷碾成米后,须把米放在筛子里,靠手工旋转,使混在米里的稻子集中在最上面,再用手把稻子撮出来,不然没法吃。这活儿我们做不好。)
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从不骂人的生产队长王福海。下乡没几天,一位老奶奶就对我们说,告诉你们这些新农民啊,我们的队长好呐,从来没有骂过人,不像人家妈妈奶奶的。在以后的日子里,真的从没听他骂过人,更没骂过娘。农民对待新农民的友善与关爱,从王福海对我们的照顾中充分体现了出来。下乡半年后,知青所有的政策性照顾都没有了,停止了粮油的供应。知青与农民一样,麦场吃面,收稻吃米。一个麦场,摊火烧饼,煮火烧饼,煮手擀面,煮挂面,煮面疙瘩,缺少作料,吃得天昏地黑,吃得倒胃。长了十几年,也没有这几天吃的面粉多。队长看我们这副活受罪的样子,于是开仓放粮,称稻子给我们。就是从这时起,直到我们离开,生产队每月给我们每人70斤稻子。70斤稻谷碾成米不少于45斤,这是按每人一天一斤半米算的账。我们很感激,很感动,也很满足,这是我们这些新农民才能得到的待遇啊。
冬天,我们的柴火不够烧,福海队长说,你们到草堆上拔些草来烧吧,要省着烧啊。于是我们心安理得地烧着从草堆拔来的稻草。农民说,你们烧的草是从牛嘴里抢来的呢。我们才知道这烧草的不易。
春天,河边,田埂边,漫田遍野地冒出了一地麻菜。三四月,满眼的麻菜花开了,它们争着和油菜花比赛,虽然个头不大,却也开得热烈奔放。我们从它们长出的时候起,就从田边铲回来,洗净,用盐腌了,生吃有点辣,炒了吃,香极了。福海队长说新农民不得咸,挑点麻菜来腌吧。于是这成了队长赋予我们的特权。社员们只有羡慕的份。
每天大早,福海队长站在出工牌下( 工牌就挂在我们知青住处的墙上)排工。一块木板,上面挂满了小牌牌,牌子上写着农活名,写着男女劳力姓名。在上面我们认识了课堂上没学到的字,薅草的薅,戽泥的戽,撂草粪的撂……
十年,我看到了憨厚的加祥和漂亮姑娘陶金之间美好的爱情,我看到了小龙和小七子不忌贫困相慕相爱,我听到了根香、定子、小兰这群姑娘们婉转又带着乡村野味的栽秧号子。
十年,我学会了大部分的劳动技能,能挑百多斤的担子,能扛百多斤的笆斗过独木桥,能把木船撑得飞快,能躺在草堆里呼呼大睡,能毫不在乎水田里黑悠悠的水蛇和扁扁的蚂蝗,更能毫不在乎衣领袖口上白胖的虱子、红通通的虼蚤和扁扁的臭虫。
十年,我看到了我的近邻腊狗子兄弟俩的一贫如洗到依然的一无所有。
十年里,我看到了生产队里没有一个农家子弟靠推荐走进各级中专或高校。通过读书,走向大社会,对于这里的农家子弟来说,是个奢望。
诡异的一九七六年,灾难的一九七六年,希望的一九七六年。终于,文革结束,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
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中、高等学校招生步入正轨。
一九七八年,我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离开生活了十年的这个家。这一年,我的邻居王国祥的儿子王富裕考上了大学,这是1949年以来这个庄子的第一人。富裕上了大学,给这里的农民子弟带来了看得见的希望。从此,接二连三的农家子弟进了高校,走进了城市,过上了他们的祖辈父辈们未敢想过的日子。这是改革之风的吹拂,是正常社会之必然。
这一年,中国的农村迎来了希望。改革,使农民的生产力得到空前的解放,农民的钱袋子开始丰满,农民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
知青十年,从此,我再没有也不敢看不起农民。
2018年是上山下乡50周年,2019年是我插队50周年。离开农村40年,对那里始终有着一种魂牵梦萦,是因为,那里有过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