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哪天起，父亲总是恹恹欲睡的样子，饭也吃得不香。保姆老刘想尽办法逗他，也只吃两口。实在没法，老刘就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

看到我担心的眼光，父亲笑了，儿啦，我没事的。可命运就是残忍得猝不及防。突然老刘打来电话，姑娘，程主任让你去医院找他一下。我的心咯噔一怔，一片阴云笼上心头，程主任可是父亲的主治医师啊。扔下手中的活计，连忙骑车赶到医院。

我们高度怀疑你的父亲得了肺癌，程主任语气平静地说。我愣住了，瞪着程主任，怎么可能？他不是刚刚做了ＣＴ吗？说是正常的！程主任笑道，是的，老爷子肺上有个肿块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且癌胚抗原也偏高。若是按照肺癌的发展过程，早就扩散了，但是我们查遍了他的全身都没有发现转移，所以老人患癌的情形有些不同寻常路。要最终确定，得做肺部活检。可是做活检，老爷子就会惊觉的，不利于病情的诊治。所以我建议还是不要做。老爷子体质很差，身患多种病——心脏不好，肾功能不全，肺子更是一塌糊涂，除了肿瘤，纤维化也十分利害。活检是要用针穿刺进去从肺上拽块肉出来，还不能打麻药，一个八十八岁的老人能受得了吗？再说了，即使确诊了，老爷子这身体是能动手术，还是能化疗？所以老年人我们一般主张保守治疗。

是谁说的：“生活残忍，许以时间刀刀割肉。”有一天，老刘跟我说，爹爹后背有点疼呢。我看着父亲说，爸，咱上医院吧。父亲摇头说，老毛病，不去了。我有点纳闷，父亲原来很习惯去医院，只要哪儿不舒服，就去看医生。在我和老刘的劝说下，父亲勉强去了医院。

接下来的一两个月，父亲的情况急转而下，人越发消瘦，完全失去自理能力，终日卧倒在床。上午刚打了吗啡，下午又疼，只得再打。渐渐地，前胸也疼了。

吗啡也不能打得太频，于是，我看到了父亲惊心动魄的痛，那撕心裂肺的呼叫声让我们潸然泪下。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父亲也没有问过我一下，他得的什么病。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自己承受病痛折磨，而是恨自己无法代替亲人的痛。在饱受病痛折磨期间，父亲丝毫没有怨天尤人的话，甚至听不出这是一个生命力一点点流逝的人的语气。只有一次，父亲在疼得最厉害的时候，遽然睁眼跟我说，我怎么会得这种病呢？难道癌症就这么疼吗？但是随即他又否定了，我不可能是癌症的。

父亲的疼痛已经蔓延到全身，即使打针，也还是疼。父亲惨痛的叫声犹如一把把利刃在我的心上扎上刻骨铭心的血痕。没有人再提出做ＣＴ什么的，我眼看着父亲进入弥留。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父亲高烧至41度，医生用尽各种手段也不能退烧。父亲就那样闭着眼哼了一天一夜。我守着父亲，眼睛一动不动。突然，父亲不出声了，我迅速看那监护仪上的波浪已变成一条线。我大呼医生，医护人员推着小车呼拉拉来了一大片，一个护士两手挤压父亲胸部作心脏复苏。我看着父亲的脸色从红色渐变成黑色，再变成黄色。程主任跟护士说，别按了，他终于解脱了。护士拿一块纱布蒙住了父亲的脸。

到这时我才确定我的父亲是真的走了。尽管父亲病入膏肓，可我一直不相信父亲会离开我，我以为父亲会永远陪伴我们。

我一直不信，一直不信啊。我哭得泪雨滂沱。

父亲为什么不问我他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不交代后事呢？这不符合父亲的性格啊，父亲十分聪明敏感，他有那么多机会可以窥破秘密——医生的欲言又止，护士的片言只语，病友的眼神交流。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也许我们都被老爷子骗了，他早就知道，只是不说破。父亲怕死，更怕亲人悲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