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点滴回来，已近黄昏。

老公问：“晚上想吃什么?”

“粥。”

“好吧，我摘一条黄瓜腌腌。”

我坐在躺椅上读武强华的诗，那是随手抓来的2017年的《诗刊》。诗行间有往昔划下的道道，那些曾经让我击节赞赏的部分，现在依然打动我的心。也有一些新感悟，恨手上没有握着笔——这是常有的事情——不能再划一些道道，表示这一刻的领悟。古人是重视批注的。一部《红楼》，批阅十载。更不用说儒家经典作品，代代阐释，在阐释中建立自己的殿堂。现代人太忙了，新印的书尚看不过来，哪还有空咀嚼旧书?我就常常陷在源源不断的新里，不能自拔。美好的事物太多了，而我能占据它们的时间太短了。书也好，风景也好，它们的风华是欣赏不完的。

我在诗里诗外徜徉着。

老公说：“吃饭吧，为你煮了一个变蛋，要不要倒点醋?”

“好。”

一碗白粥，一碟腌黄瓜，一碟切开的腌在醋液里的变蛋。黄瓜是自家长的，是今年的第一瓜，它的清香隔着遥远的时空，来到我的面前。这正像我读诗的感受。昔日划过的句子，在心里激起与过去相似的涟漪。时光有痕。时光有香。我吃着今年新出的黄瓜，也吃着去年的黄瓜，甚至是去年的去年，又去年的去年，可以一直回溯到我像嫩黄瓜一样年轻的时光，老家那一架令人垂涎的黄瓜。

美好的事物让人微笑，也让人落泪。

每次在家中就餐，要么一人，要么两人。每次都慢慢坐下，细嗅菜香。没有一餐不觉满足。我所要的原本不多。两条茄子，一条黄瓜，一盘鱼，一盘随便什么颜色的代替黄瓜茄子的蔬菜。对于我不挑剔的舌头来说，地里长的都是至宝，没有高低贵贱。

就着白粥，清脆香甜的黄瓜一片片入了口，变蛋也一片片入了口，都是今时昔日拌和的味道。

腌黄瓜是加了拍散的新蒜的，变蛋加了醋以外，还滴了芝麻油。味道的相融相合，是生活赐予的智慧，在漫长的时光里，有传承也有创新。于我，好味道里，都是日子的琐碎和馨香，都是往事。

老公架不住黄瓜清甜的味道袭击，说：“嗨，我也想弄碗粥呢。”他在意的是黄瓜，也许，他也想起了去年的、去年的去年的黄瓜。他其实已经在食堂用过餐。

当我捧起《诗刊》，再次在文字的旧风景里游历的时候，老公吃罢回到我身边，准确地说，是残留的黄瓜的清甜味道回到我鼻翼。

黄瓜的味道是日子年轻的味道。也许我俩一辈子戒不掉对它的喜欢。感谢花圃边开辟的一角土地，让我们跟过去的日子一再重逢。

等着我品尝的还有四季豆，青椒，番茄，丝瓜，南瓜，瓠子……六月接着七月，七月连着八月，岁月迢递，日子的馨香不断。但我真的能够穷尽日子的馨香么?我能看尽天下美好的诗文么?我不能。我只能做一个邂逅者，不断失去，不断重逢。相对世上美好之物的永恒，我是永恒之过客。我的人生注定短暂而局促。

我是多么热爱我这短暂而局促的人生啊。

请羡慕我永远不会被剥夺的面对一碟清甜的黄瓜的自由，在现世和来世，因为我会活在文字里，继续喜欢着我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