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院是儿时最勾魂的地方。西街的老戏院靠近我家门口，迎街而立的门楼蹲坐两只身披彩妆的石狮，绿色鬃毛波浪翻卷，乌黑的眼睛睁得滚圆，龇牙咧嘴吐出红红的舌头，活蹦乱跳地从不把我放在眼里。橱窗里花花绿绿的海报贴出来，不消片刻，小镇人全知道又有哪个戏班子要来。

登几级台阶上去，穿过门厅从两边侧门进到戏院，中间仅容两人交会的走道直通台前，排列两旁的一行行座椅，是对号的正座。正座两侧之外隔着木栏杆置放一条条长凳，这两边区域是不对号的站票。

当温饱还成问题，看戏是件奢侈的事情。看戏人拿着票陆续进到戏院，两边侧门就闭紧上锁，谁也混不进去。戏台上锣鼓家伙“咚咚锵”“咚咚锵”一阵紧似一阵敲起来，好戏就开场了!里面戏班子呜呜呀呀地唱，外面小孩儿尖声尖气地吵，看场的王老头见闹得太出格，手执短棍一声吼：“滚蛋!”捣乱的孩子老鼠见猫似地逃的逃、溜的溜，可我从没见王老头的棍子打到过谁。

难得有一回，母亲托熟人带我去看戏，验票进场时，有些心虚的我故意曲起双腿将自己变得更矮小。当从大人屁股底下钻进去，乱哄哄的场子已坐满了人。嗑葵花籽的大妈唇边粘着浸满吐沫的籽壳七嘴八舌说闲话;男人们不安分地转头四顾，双眼探照灯样地在时髦女人的身上扫来扫去。舞台前褪色的紫绒大幕低垂着，台檐的横梁悬着八九盏“嗤嗤”作响的汽油灯，雾化的煤油从灯体的下部喷出，在鸡蛋大小的白色网罩里燃烧着。讨骂的小孩说这是汽油灯的“大卵泡”，我也奇怪这“大卵泡”怎会发出刺眼的光芒，照得舞台通明透亮。

汽油灯是从灯行租的，戏班子一来，李家灯行的生意就到了。镇上租汽油灯独此一处，平常谁家操办喜事也会找他家租一两盏，有里子也有面子。老掉牙的灯常犯毛病，租出的灯要包管一场戏演下来不熄火，灯行得有人现场看着，顺便也能看场白戏。

没看过戏的我对古装戏一窍不通，只见那穿着蟒袍的人坐在后背高高的椅子上捋捋胡子指手画脚;素衣装束的女子愁容满面一肚子苦水，口里凄楚哀怨地哼着;头顶插着翎毛的花脸使枪弄棒，生龙活虎地转来转去;还有黑脸上白一块红一块的大汉猛地一吼骇人大怪，心里咯噔噔地怕。

舞台吸住观众目光，惹得在剧情里煎熬的看戏人喜怒无常。忽地过道里来了一束光亮，看场的王老头高擎起四面玻璃的灯箱，燃烧的蜡烛闪烁明灭，映出灯箱玻璃上写着的人名，那是场子外面有什么急事找人了。汽油灯下，头顶没几根毛发的他，晃着油光的脑袋，绕着戏院的过道兜圈子，灯箱在他手里不时朝向观众转换方向，看戏人见灯箱上有自己名字，迅疾离座直往场外去跑。

“文革”来了，戏院再也不见戏班的影子，可这里一天没有安稳过。白天，门口台阶站着一长溜头戴高帽、挂牌示众的人，颈上挂的木牌和高帽上粗大的黑字写着 “罪行”和名字，加个红色的大叉。在造反派义愤填膺的呐喊中，这些人表情麻木地垂着头;晚间，戏院里震天的怒吼惊心动魄，又是一场激烈的批斗会。舞台灯光灰暗，剃成阴阳头、双手涂得漆黑的人，正跪在台前被反扭双臂架着飞机听候声讨，冷不防还会挨一记老拳。

凋敝不堪的老戏院经不住风吹雨打，不消多少时日，飘摇破败的危房人声远去，看场的王老头没有了影子，原来歌舞升平的夜晚变得死一般沉寂。可是，老戏院的锣鼓声从此在我的心头一天也没有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