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姓花，是位裁缝，矮矮胖胖，满脸是肉，身长与体宽的比例大致接近，铺张浪费的体型过目难忘，小镇无人不识。

盛夏天气，衣衫单薄的师傅四肢松散地陷在店堂的椅子里，硕大的肚皮往前凸起，凹进皮肉的肚脐深不可测，俨然一尊笑佛的状貌。只要他抽空往哪一倚，片刻工夫就会响起美味香甜的呼噜，好像天塌下来也与己无关。看在外人眼里，花师傅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婴儿般地快活。

师傅写的字很大，一箩筐装不下几个，而他能写的字也装不了几只箩筐。他连自己名字也写不周全，大名中的“银”字写不来，删繁就简省半边写成“艮”。他裁剪好的衣料上常画些奇怪的符号，只有他心里明白。有人讥讽他活像《沙家浜》里的胡传魁，等于骂他草包，他不介意;有人当面叫“花司令”，他照样不气不恼。

那时市面上少有成衣售卖，添置新装都去布店买块料子，找裁缝店师傅量体裁衣。服装厂设在西街的门市部前店后作，迎街三间门面，一溜顺几张裁缝案子排开，东侧分隔出一处狭长的取衣间，朝外开着窗口，缝纫好的衣服熨烫平整后码上货架，衣服的主人到时凭条取衣。

手工活不免会有闪失。收入微薄的人家辛辛苦苦从嘴里省点钱添件新衣，衣服带点儿瑕疵当然恼火得要命，门市部三天两头有人气势汹汹吵上门来。这些与犟牛打惯交道的汉子比牛还犟，嘴里骂骂咧咧要砸裁缝师傅吃饭的家伙。来者一脸凶相谁都不敢接近，避在旮旯不开腔。花师傅硬是把嘴龇得大大地上得前去，熊抱着狂怒的汉子左摇右晃，拍肩膀话招，就差带拜垫子磕头。

好歹把闹事的打发出门，说得吐沫横飞的花师傅疲态尽显，呷口凉茶瘫在椅子上扑哧扑哧喘气，肥肉堆积的肚子一起一伏像只漂在水面的皮球。

初来乍到，平白无故吃个大闷，坐在取衣间的我心里窝火。

“澡桶哈啦，要上油啦!”花师傅的大嗓门吼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外人听得云里雾里的这句话，大伙心知肚明：又该小聚一下了。

生意清淡下来时，门市部人喜欢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拉家常。有回花师傅提到已经忘记日子动荤，肚里寡痨寡痨难受，个个深有同感。有说想到肉馋得口水把脚面子砸肿了;还有说没肉吃肚肠子枯得绞麻绳。倒是花师傅一语中的，直白又形象：“就像大澡桶哈了，要上油了!”

“说得神了!”这话就这么约定俗成，变为大家的口头禅。谁一喊“澡桶哈了” ，所有人都会意一笑，不过满嘴外乡口音的花师傅说起这话听得人更乐。

“哈”是小镇方言，《现代汉语字典》找不出相应的字。木制澡桶能盛水也怕水，浸水受潮容易糟朽。澡桶一“哈”，桶板收缩产生缝隙，铁箍松脱即可能散板，用久了必须抹油保养。每到入夏前，小镇人家都要将澡桶在烈日下暴晒收收身子，反复抹几遍桐油。桐油渗透进木板，增强了抗潮防腐效果，澡桶才结实耐用。

“澡桶上油”的钱是厂里发给我们晚间轮流值守的夜餐费，数额不大，各人不装进腰包合一起是能吃几顿的。

高高矮矮的一帮人马跑去中街的“二合”。公私合营时的“第二饮食合作商店”，在水乡小镇名气最大。掌厨的老韩见我们进门嘴上客客气气，还拿“扫荡的来了”这话打趣。但他在自己地盘上多少要摆点儿谱子，平时他去找裁剪的大师傅也是要点头哈腰的。

花师傅径直趋近老韩，拍拍他肩膀递根香烟过去，老韩慢吞吞接了正往耳朵边夹，堆满笑容的花师傅“嗤”一下已将划着的火柴送至跟前，燃起的火苗在灶台的雾气里发出昏黄的光焰，照得花师傅圆嘟嘟的胖脸和老韩那刀削似的瘦脸只现出个轮廓。听说仅仅一两块钱要让来的人美餐一顿，老韩边吸烟边摇头咂嘴：弄不起来!弄不起来!可又不敢真的黄了面子，换个口气问：给每人弄碗肉丝煮面吧?花师傅忙顺水推舟说：好，好，好!

炉膛的火燎得旺起来，灶台上的铁锅就红了，肉丝下去嗤嗤地起烟，锅里蓬起团大火。大厨左手执勺，右手握铲，眼皮子抬都不用抬下，宛若舞台上大幅度摆动身体、敲击架子鼓的乐师。肉丝快要起锅，老韩扭头瞟瞟花师傅，用铁勺舀些卤汁凑近嘴边一尝，又从盆里兜出小半勺猪油加进锅里，炒肉丝的锅油烟更浓。只见被烟雾包围的花师傅不住地用舌头舔着肥厚的嘴唇，舔得嘴唇发亮。我们这帮等在桌上的食客约好似地，也齐拿舌尖在唇边摩挲。

饿吼的人吃到香喷喷、油腻腻的煮面痛快淋漓，热乎乎地下肚，顿觉肠胃舒坦充实，全身是火，额头滴汗。

“澡桶上油”过后，情绪饱满的花师傅摆不住话了，走在路上使劲搂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啊，烂烂性子啊!

我不吱声。

看着花师傅挺起的肚皮，我这才明白，他的肚子为什么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