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11 21:48:28 作者:□ 周荣池 来源:今日高邮
生活无疑是前进的,但村庄在后退。
青年人谈“落叶归根”这个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阅历和情绪也难以将这个词说明白。或许人的一辈子就是在努力地搞清楚这个词语。二十岁之前我曾经努力地离开村庄,并且用很多几乎带了诅咒的话语与其诀别乃至决裂。那时候汽车是我的恩人,母亲在满架秋风扁豆花的小路上送我去她并不明白的地方。对我而言上大学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是坐上汽车绝尘而去地离开村庄一定是那时候我最得意的想法。三荡河边的芦苇花快要白了,那些我后来赞美过许多次的景色并没有挽留得住村庄的孩子,后来草木们自己竟然也一狠心全部隐退出了光阴。南角墩的道路由此被水泥和流行的行道树控制,村庄和子孙一样成为一个不洋不土的存在。
我真正开始眷恋村庄是母亲离去以后。那年开春她闭上了疲惫一生的眼睛。她在最后的十数年一直处于一种恐惧之中,她也对这个村庄充满了畏惧,或者说她是对捉襟见肘的日子充满惧怕。她走之后,我安顿好一切,也迅速地离开了村庄,此后大多是父亲在周末的时候来城里看看我们。他像在村里生活一样,很早就做好饭,然后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完上午的时间,按照我们的节奏吃完饭再坐车回南角墩的那个固定的路口。“南角墩”的名字已经无法让售票员来识别地点,村里人索兴就主动将村口改名为“黑水塘北面”或者“盛昌饲料厂”——一处是工业废料集中地,一处显而易见是工厂,反正和后来出现的产业园一期,彻底改变了这个村庄本来的地理标识。
就在一切即将荡然无存的时候,我突然清醒地感知到我们选择逃离的出发之地是那般的珍贵。其实,和平原上所有的村庄一样,她无非会有这样一些要素:倾颓的屋舍、苍老的树木、废弃的码头、顽强的野草、枯瘦的老人、讨嫌的土狗——他们每一独立个体都是落寞的,可是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就构成了生机勃勃的家园。也许一个人走过很多的城池,见到过无数惊人的伟大建筑,生活的繁华其实大同小异。可你见过许多的村庄,哪怕是贫穷得千篇一律,你仍然会承认,这里才是我们的家园。
祖祖辈辈种地的身世,在我这辈子出了个写字的人,也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但是他们依旧不敢相信我能够靠着书写村庄过日子。在一开始舞文弄墨的时候,我写了很多如今看来很荒唐的故事,那时候我正是因为内心的荒唐和生活的匮乏才乐于努力周旋于城市,但城市也并没有因为我这个外来人的努力而给与我任何的肯定。一个写作者的成长和挫折,其实更是自己内心的挫折。回头一看广袤的平原和弱小的村庄还在,惊醒了告诉自己所来之处才是应该的所去之地,于是我倒退回村庄那一亩二分地后心知肚明,太多的事情没有去做。
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因为一个人的故土是无限的,哪怕故土就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村落。
于是,越走越慢,越写越少,才越走越近,倒退竟然成了我最满意的行径。较之于现世的速度与效率,距离在现实中已经不是任何阻碍,最危险的其实正是速度与效率本身。走得越快越远才真正是最危险的事情。很多个周末或者途经村庄的时候,我都会停下来反复地在村庄里熟悉的道路上一遍遍地走过。生长和生活从来没有停止,即便是城镇化和工业化已经轰隆隆地到达,村庄依旧以近乎顽固的缓慢在进行着自己的生长、老死与换代。特别是暮色降临的时候,沿着庄台来回走过零星留守的灯火,我心里明白每一家人的情况,也知道这是最为温暖和坚强的夜色。
偶然一次读到明人王磐的《野菜谱》,其中记录的数十种常见的野菜依然顽强地生长在黝黑的泥土上,哪怕是《野菜谱》失传,生长和生活断不会失传。友人遗我《野菜谱》的影印件,我在书房里端详许久,每一片草木枝叶从明朝到今日及至未来都不曾凋零。在南角墩我又按图索骥地寻找他们的存在,有些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但我知道那是我的见识浅薄,他们一定还像在古籍上一样喜悦地生长。
一个写字的人不是要写很多字,也没有力气去写完无尽的事,至少我自认如此。既然我只是个农民的儿子,我的村庄依然岌岌可危地存在,就只能出于良知和本能做些力所能及的表达。也别说自己会因此成为一个作家,但我一定永远是南角墩的孩子,我愿意为村庄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