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2 18:41:21 作者:□ 查宝妹 来源:今日高邮
春风吹过,鲜绿的田野上,沟沟渠渠眉眼清亮。沟渠畔不知不觉冒出很多小草。有一种一棵儿一棵儿生长的草,贴着地面,舒展得像一朵绿色的大花儿,又像一把撑开的小伞,常常吸引我的目光。小时候,跟在妈身边,我指着水渠那边问她:“妈,那是什么草?”妈瞥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苦妈菜,苦呢,猪都不吃!”
我们农村小孩都认识苦妈菜,可叫法不一——“苦妈草”“苦妈胆”“苦妈伞”!割草时,谁都不割苦妈菜!只有在玩过头了,才割几棵大大的苦妈菜放篮子底下充数。
我把满满一竹篮草往猪圈倒,妈看到篮子底的苦妈草,脸一拉:“把这草割了干嘛,猪又不吃!”我常挨妈的骂。
村子早已变了模样,但我一直有在老庄台生活的印象。那时妈妈在家里做缝纫,总有一屋子的人围来玩。地上散落着碎布角,妈妈埋着头,踩动缝纫机,针头跑过布料发出一串“笃笃笃”的声音。人们边看闲边说笑。
上了新庄台后,地里活多,还要照顾我们姐弟仨,妈就不怎么给人家做衣服了。
初冬的清晨,大地披着一层银霜。我和弟背着妈给我们做的书包,从宝凤姐家门口走过时,她家还没开门呢!我们家常是庄上最早开门的。我和弟起来时,家里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大锅煮好了白米粥。锅盖一掀,热气腾腾。妈就在热气中微微探头朝锅里看一看——接着就张罗我们姐弟刷牙、洗脸,爸用热腾腾的毛巾在我们脸上一擦一转,妈用雪花膏一抹。爸会来一声:“快去吃早饭!”大桌上,装好的粥碗飘着热气,一大碗炖咸菜,撒着细细的蒜花,散发着阵阵香味。清晨的家里充满了阳光。
妈身体不好时,家里就像笼罩着一层阴云。我们放学回家,看见她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眼睛闭着,一声不响,我们仨也一声不吭。妈能起床了,家里的天就放晴了!
妈常说:爷的威风,娘的势!
妈两岁离娘,七岁离爹,跟着寡居的奶奶长大。我外太爷曾开了几片铺子,家境殷实。我外公文墨特别好,解放后在高邮县财政局工作过,还当过六安乡乡长。后来家产被没收,外太爷和外公相继去世。我老太——我妈的奶奶,没下地干过活。妈妈和大姨得下地干工分去。
“每天天还没亮就下田做早工,干到八九点回来,饿得脚底直打晃,你老太必定会在你回家的路上,捞了一桶河泥,要你跟她挑回去。你一边挑一边哭,她就用舀子杆打过来。中午回来,人家都有午饭吃了,你家冰锅冷灶的。她跟着河边那家斜头奶奶在那里东拉西扯。你找到她,她这才张罗起来。你一边烧火一边哭,有时,饭还没烧好,上工铃响了,只好眼泪汪汪去上工……”
但妈比大姨还是要幸运一些的。她模样周正,能说会唱,八九岁就选到了大队宣传队里。逢到队里学文娱,出去表演,不用上工了,就是她最轻松的日子。“你妈的个子就是唱文娱时发起来的!”我小个子的大姨这样说。
妈很能干。庄上哪家有大小事都会喊妈去帮忙。人家婚嫁时给当“喜奶奶”,人家做丧事时去帮忙“撕孝头巾”,烧一两桌饭也不在话下。
到我上师范、大弟上高中时,家庭经济很是困难。我爸做着村电工,我妈老跟他吵:“一天到晚讲仁义,做人一点算计都没有!”村电工要收电费,人家说没钱让给“带一下”(欠着),爸总满口答应。乡农电站催缴电费了,自己就东挪西凑,那点微薄的工资常拿不回来。
我从小就知道向着我妈,却很难和她亲密。妈在我们面前和在外人面前不一样,脸总是沉着,总没个好语气。我初三那会特别逆反,特反感她对我说话的语气,常常顶撞她。她也曾被我气哭过。谈恋爱时,她也是对我指责不断,我一直难以释怀。直到我被自己的孩子顶得语噎,忽然想到和妈的种种,心里微微开了一扇懂她的门……
过年在家,妈和爸还是像以前那样忙个不停,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们。只是妈跟我说话再也不是从前那种语气了。她不再大声地说话,不再严厉地责备,她和缓地、慈爱地和我说着话。她的眼睛迎风流泪,不时会用手背擦一擦……我忽然很怀念妈从前对我说话时飞扬跋扈的样子!
有一段时间,对身边司空见惯的无名野草特别感兴趣,知道了我们所说的苦妈菜其实叫泥胡菜,因为颜色碧绿,是做青团的好材料,还有很好的药用价值。我还真尝了一下它的叶子:苦,真苦!跟苦胆一样!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妈。
广阔而平淡的乡村大地上,似妈这般渺小平凡、坚强苦涩的生命很多很多。她们如苦妈菜,尽管苦涩,仍然岁月如歌……
想着迎风流泪的母亲,故乡就迎风流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