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3 19:07:12 作者:□ 陈祥 来源:今日高邮
多年前,同事屈先生豢养一只八哥。屈先生生性古板,不喜侍奉,不擅应酬,却与此鸟有缘,心甘情愿为鸟服务。饲之嫩青菜、香蕉、苹果,时不时捉面包虫给它开荤。这鸟也为主人争气——“您好!欢迎!再见!”文明用语常挂嘴边。屈先生常骑摩托车上下班,鸟儿喜欢听主人发动车辆的声音,后来模仿摩托车启动打火的声音能乱真。“嘎——”是丈夫启动摩托,还是鸟儿学舌?女主人一时难以分辨。女主人端庄貌美,温柔贤惠,时为一单位的负责人,又是劳动模范,“社会人”常有加班或活动,不时晚归。女主人出门,屈先生免不了一番疼爱与叮咛:“早点家来哟!”后来,只要女主人跨出门槛,身后便传来殷切的鸟语:“早点家来哟!”一口扬州话,与屈先生如出一辙,令人啼笑皆非。
屈先生家的鸟越来越懂事,到屈先生家看鸟,成为一件赏心乐事。因为鸟,屈先生家里的陈酒摆不住了,殷勤的女主人还要陪着笑脸烧饭上菜。我也曾几番到他家看鸟饮酒。
屈先生本是地道的扬州人,有不寻常的身世,少时的坎坷锻造了他倔强孤傲而又重情重义的个性。屈先生长年战斗在交管工作第一线,干事认真、顶真,如啄木鸟,容不得虫儿。遇到单位上自己看不惯、想不通的事,常以扬州腔一言蔽之:“交通不通!”有时径直跑到局领导办公室,昂着头,直呼其名,“讨说法”,一点面子都不讲……其实,与普通人相处,屈先生还是很给人面子的。
屈先生的妻子周女士,待人实诚,工作优异。屈先生深爱着妻子,妻子是他手心里捧着的最珍贵的小苹果。
30年前的一天,我去扬州财校探望情定终生的恋人。来到校园,恋人还在上课,我只好在教室外痴等。教室墙边蹲着一位抽烟的男子,见我走近,慢悠悠地站立起来,沉默地瞅着我良久,好似一只啄木鸟。他就是屈先生。我与屈先生本是两条平行线,却在追求爱情的途中相遇。原来,我们的恋人都是高邮老乡,在一个班读书,在一个宿舍住着!屈先生与我在她们的宿舍共进午餐,两张小方凳拼成的饭桌,摆满食堂打来的饭菜和外面买来的扬州老鹅。我与屈先生都很激动,爱情这杯酒,谁喝也得醉。我的恋人杨女士及时用搪瓷杯为我们泡了酽酽的浓茶,屈先生的恋人周女士用小刀将苹果皮一圈一圈地削下来,将苹果先递给我。我清楚地记得,给我的苹果上有个剜过的小坑。提及往事,我的妻子杨女士深情地告诉我:给你的那个苹果是最好的,可能是虫眼最少的。那时日子勤俭,周女士又顾家,有虫眼的苹果实惠呢。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与屈先生又有缘成为同事,因为有夫人这层关系,把酒言欢,自然亲近许多。因为那只苹果,每回酒酣言别时,屈先生没少握我的手。与屈先生握手,犹如喝一杯烈酒。他的手糙糙的,像一把老虎钳子,情到深处,我的手被他握得生疼……
最近一次见到屈先生,是在玉带河畔小桥边,他骨感的脸庞更显清癯。谈及他的鸟,他淡淡应答:“没了。”话别时,我明显感到屈先生握手已无从前之力。
好久不与屈先生喝酒了,很怀念在他家快意恩仇的时光。那时喝完酒,屈先生总喜欢借酒生威,令周女士到巷子头的饺面店,叫上青椒肉丝盖浇面送到家里,一人一碗,不吃完不准走!醉意阑珊,我们跨出门槛,那鸟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扬州话:“一人一碗!”
现时,北门大街常见一位“油腻大叔”,身着唐装,一手握着泡着枸杞红枣西洋参的玻璃杯,一手捧着盆微型黄杨,一只金刚鹦鹉气宇轩昂地立于大叔肩上,大叔如得道之人逡巡于老街南北。这位大叔也是我的同事——张先生。张先生将此鸟视为己出,起名为“张惯惯”,小名唤作“坏丫头”!“坏丫头”开口腔调都是张先生的语言风格,有时还“带哨子”,放出几句高邮人嘴边骂人的方言。
张先生是很有故事的人。1988年我刚调到交通局工作,便与部队转业回来的张先生、陆先生一起抽调到春节运输办公室,我很佩服张先生舌灿莲花的口才。张先生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蹲过猫儿洞。转业回来,张先生、陆先生急于找对象,在高邮大街小巷穿梭寻觅,众里寻她千百度。张先生曾津津有味地讲过这段“猎艳”传奇,他说,那时高邮的大街小巷被他俩“就像用篦子篦过一样”。张先生谈恋爱谈得风生水起,其间有不少动人故事,最终选定了一位学霸才女作为终身伴侣。张先生眼光真准,张夫人不仅才情横溢,小鸟依人,还生了个百般玲珑的儿子。
起先,张先生仕途不得志。一次,有件事情令张先生很生气,他犟起来了:“我反正是办事员,难不成把我弄成副办事员?”全中国都没有副办事员,真让人奈何不得。张先生有飞扬的内心,有许多花花绿绿的想法,一旦给他土壤、给他阳光、给他雨露,他能草长莺飞、他能花枝乱颤、他能姹紫嫣红!有时野蛮生长的状态,又令人捏汗。不惑之年,他担任三小车辆管理办公室主任(简称“三小办”),表现出不凡的才干。其时,出于工作需要,我常坐三轮车了解“三小”从业人员的实际动态,有次随口问起:“张主任怎么样?”那位三轮车夫说:“张主任对我们好呢,人不丑!”其实,那时三小车辆现状已不能适应文明城市创建的需要,社会上颇有微词,对此,政府采取只减不增、逐步萎缩的政策。作为具体执行的管理者,张先生是矛盾的,出于对底层劳力者的同情,不忍直面社会发展的冲突,但必须执行政府的指令……时代列车呼啸而过,人生之中有许多抱负与算计被无情碾碎,任你把栏杆拍遍!我与张先生都已“二线”,只谈风月,不谈工作,当为佳境,但心存美好,朝花夕拾,更见鸟语花香。
胸有丘壑,总要在现实中弄出些道道来。张先生“二线”之后,沉醉于花鸟世界,他散淡而高古的秉性,在这里找到了释放的溪流,与树玩、与鸟玩,没有纷争。张先生玩什么都易成精,喜欢什么就往极处搞。玩盆景,做到极致,小小院落、屋顶平台收拾得井井有条,一盆盆珍品极品伺弄得很有精神、很有韵味,浓缩一片山林气象。张先生曾对我说:“玩盆景的最高境界,就是人与树之间无声胜有声的对话。”张先生养鸟,更是训练有素。拿起扫帚,鸟儿便叫道“扫地,扫地”;走进厨房,鸟儿便撇起利喙嘟囔着“烧饭,吃饭”。鸟儿已适应张先生各种生活状态。有次张先生打牌,我在一边看闲,鸟儿乖乖地蹲在他大腿上,一声不吭。我有意逗鸟儿玩,它不为所动,只是将脖子侧伸过来,歪着头,圆圆的小眼睛定定地凝视你良久,看得直让你怀疑——这还是鸟么?
前几年张先生看中了北门大街一座带院子的旧房子,翻建成古色古香的雅乐居所,命名为“后园”,往后余生,张先生的花鸟鱼虫、心底温柔都有了安放之处。张先生的儿子很有出息,研究生毕业后,在中科院工作,现又跳槽到一家外企,忙着捞取“第一桶金”。张夫人随儿到苏州带孙,张先生独守空巢。张先生并不寂寞,后园有许多花花草草要他伺弄,还有“张惯惯”——“坏丫头”绕膝嬉戏。“坏丫头”自带生物钟,每晚十点半在张先生肩头乱啄,然后呢喃声声:“睡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