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7 19:05:45 作者:□ 汪卉 来源:今日高邮
上次提笔写爷爷,已是八年前。二〇一一年冬,《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一书再版,出版社提出,原书是从子女的视角写自己的父亲,新版可以加入孙辈的追忆,也算是回馈新读者的“彩蛋”。当时接到任务未及多想,开始动笔却千难万难。酝酿许久,艰难成文,之后大病一场,及至次年换了一份工作,从司法系统转到了文化管理部门,大约也是借着写文章完成了一次自我检视和自我和解。毕竟,因着一句“我是法盲”被媒体口诛笔伐的老头儿已经不在了,学法数载,待到自己独立落槌审案,终于确定了我似乎也不是嗑法学这棵树的虫儿,还是及时并线改道,避免误人误己。
写《“名门之后”个中味》的时候,爷爷还是个不那么大众的作家,虽然已被写进了文学史,但没有太高的社会知名度,读者圈子并不算大。近些年来,老头儿越来越“有名”了,大约是作品被选入了不少地方的中小学课本的缘故,喜欢他的读者已是上至耄耋,下至稚童。今年四月,朋友告诉我老头儿的话题上了热搜,打开微博,关键词竟是“汪曾祺好爱吐槽一男的”,读者评价他的作品“自带弹幕”,说除了他,从未见过哪个作家在小说里用这么多的“( )”,如此积极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于是,老头儿继“最后一个士大夫”“纯粹的文人”“人道主义者”等光环后,喜提新称号 “作家里的内心帝”“图书界的 bilibili”,也算是高大上和接地气兼备了。
这应该是好事。不管读者爱的是他开放通达的胸怀、清淡隽永的文字,还是醇厚至美的乡情、食指大动的美食,总归能让更多人喜欢读读书、做做菜,让日子过得更有些滋味。但有时也觉得不安:幼时课本里的“大家”似乎大多并不受学生待见,如有篇目需要背诵更是极大拉低好感度;且老头儿的文章如果用在立意剖析、段落概括、中心思想提炼之类的题目上,约莫对出题的老师和答题的学生都是种折磨。前些时日,同事带着上小学的女儿来单位值班,小姑娘说自己特别喜欢汪曾祺爷爷的文章,学了课文之后就去书店买了好几本他的集子。我好奇地问她喜欢什么,小姑娘嗫嚅许久,说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喜欢。我听了大感欣慰,也甚为惭愧,毕竟我在念小学时,还在批判老头儿的作品“没词儿”。
年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历经八年雕琢,将目前爷爷存世的绝大多数文字收录于《汪曾祺全集》中付梓,按照时间脉络系统梳理了他的创作历程。而这次编辑出版《别集》,是亲故和资深“汪迷”对于汪曾祺作品的解读,不拘文体,不依时序,更多凭的是作品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晚饭后的故事》一册,收录有序跋、书信、小说,解析了老头儿的创作理念,也通过作品反映了他在家乡蒙学、至上海任教、到北京后在京剧院就职等时期的生活和思想。我最偏爱的两篇是《安乐居》和《小芳》,无关作品水准,只因为文字留存着我在爷爷身边生活最美的回忆。每次读起,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谁见了都喜欢,都想抱抱”的小丫头,天天缀在爷爷身后当条小尾巴,跟着他去安乐林荡秋千、到安乐居买酒菜,拉着好脾气的小芳阿姨去楼下翻沙挖土、拔草喂兔子。可惜,现下的我与文中描述相符的大约只有“很结实,胖乎乎的”一句了,呜呼哀哉。
老头儿说自己外出喜欢捡石头子儿,从海边,从火山湖畔,从沙漠,选时觉得新鲜得趣,带回家看多了便觉得没了意思,最后不知下落。他这个习惯我印象不深,但父母家里确实有只天青的椭圆盆子,并里面的青白鹅卵,都是我年幼时从爷爷那里“抄”来的。每到年关,就会被翻找出,清洗干净,栽上两颗圆滚滚白胖胖的“蒜头”,上元前后,便有丛丛洁白的六瓣花朵绽放,伴着一室幽香。
我想,写作也罢,读书也罢,都是一场“边捡边丢”的旅程,究竟是灰突突的破石头,还是价值连城的宝矿,全凭当时当日的场景与心境。有些石头子儿,当时看来没有什么保留的价值,流年经转,却发现已成为楔在生命中的印刻;当然,若日后喜爱不再,被孙女拿去过家家,或是压了花盆,也是一份妙趣。
庚子年的春节来得早,又是栽水仙的时候了。待到元宵花开,正是老头儿的百年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