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1 20:32:02 作者:□ 王晓 来源:今日高邮
与隔壁被人叫做二奶奶、三婆婆的老妇人不同,我的祖母,乡邻都知道她的名字:朱巧珍。一双巧手不仅能做衣裳,还能迎接新生命。她是接生婆,庄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是她引领到这个世界。每有产妇临盆,当家的、帮忙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请巧珍奶奶。小时候,我和祖母同睡一床,时有半夜狗吠敲门,一点儿也不害怕,知道有人请祖母去接生。刚开始还闹着同去,被祖母回绝:人命关天,带着小人不能专心。只好乖乖躺在床上等,有时候醒着等来祖母和热乎乎的鸡蛋,那是顺产;有时等睡着了,不晓得祖母几时归来,那生养过程必定复杂艰难。从三十多岁开始给人接生,到她去世前的一二年,一直都有人找她,前后大概有五十年之久。
祖母认得几个字。她能做接生婆,可能机缘也在此。祖母外形纤细小巧,不足百斤,晚年枯萎,更是瘦成一把骨头。她能说一口地道的无锡话。少女时代,家境所迫,在无锡帮佣,直至回乡成亲。
印象里,祖母是忙碌的,欢乐的,满足的。田里的活,她一概不会。因为家里没有旱地,几百亩水面,雇人看着,家用需要,喊人割一船芦苇,换米换油换布头。后来分田到户,水面交公,分得旱地,但祖母一辈子没下过地。她在家里操持全部家务,洗衣,做饭,喂猪,喂我们。闲下来做衣裳,给自己做,给她的朋友们做,祖母是有朋友的,树荫下围着小方桌一起安静做衣裳的老奶奶都是我最熟悉的人。一年四季,单的棉的,全部手工,全是大襟。料子给她,从裁剪到缝成,满打满算两天。细密的针脚,简洁的盘扣,恰到好处的腰身,圆润的领子,比买的合身。
我庆幸,祖母活着的时候为她买过衣料,那是我工作后的第一笔工资。我能考上师范,能成为国家干部,与祖母对我的百般呵护分不开。小伙伴七八岁就要帮家里洗衣做饭,我成家后才开始学这些家务。祖母把一切都包了,让我安心读书。
现在想起祖母,穿一件蓼蓝的大襟衣裳,挽一个发髻,那髻还是黑的,只星星白发,小巧光洁的脸始终笑盈盈,从不抱怨,从不发火。她为一个家庭做好后勤,为一个村庄延续生命,她的心定定的,又是饱满充实的。
给人帮佣的日子应该滋味斑驳。这是我现在找保姆带孩子,一点一点感触到的。在祖母的回忆里,却没有多少涩味,倒是她身上留下许多痕迹,每每想来倍觉心疼。
她洗的衣裳很干净,收回来都叠得板板正正,每天如此,再忙,都要把衣服叠好。她的饭量很小,浅浅的一小碗,吃菜更细,只搛自己面前的几丝丝。她从不高声朗语,特别注意他人的情绪,在我们被父母骂,被老师批评时,她总是第一个揽我们入怀。她一直干净利索,一点不邋遢,从厨房到堂屋,从自己到我们身上。
她在世时,我们也常有围炉夜话的时候,从没追问过她少年帮佣的更多细节。不愿意触碰。
无锡城里的市井生活到底什么样?选一个春日,我要去看看。我要在那条沾了杏花雨的青石板巷子里,寻一个穿大襟衣裳,戴银镯子,挽洗衣篮子的小姑娘,那是我祖母的女儿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