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22 19:15:37 作者:□ 吴毓生 来源:今日高邮
我家住在三层楼上,北边厨房的窗子正对着公园的东南角,我每天早晨在厨房里忙碌,只要一抬头,公园里的风景就挡也挡不住地涌入了我的眼帘。公园里的风景当然是美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自不必说,单那花草树木于四时八节变换不同的色彩,就够我赏心悦目、心旷神怡了。所以谈到买房,我常得意地说,我一不小心买了个不是景观房的景观房。但我看公园里的风景,更多的时候还是聚焦在一条从我窗前穿过的小路上。这是一条环园路,每天早晨或傍晚,都有人在上面走走跑跑,锻炼身体。尤其是早晨,跑的人特别多,其中有些人,我几乎每天都看到他们,乃至于熟悉了他们的身影。我觉得他们的奔跑,才是这公园里最美的风景。
有一位王姓老者,年近八十,算起来应是我的学兄,我每天早晨都必定能看到他。他跑时不昂首,也不挺胸,但绝对是阔步,一个劲地往前奔。有一次周末,我带着上小学的孙子去跑步,在路上跟他聊起来,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竟然得过胃癌,八年前做了胃切除手术。他告诉我:“我每天早晨都要到这儿来跑十圈,这腿还真的越跑越有劲了。”我说:“你要不说,看你红光满面的,谁相信你得过这个病。”他笑笑说:“你心里不想它,自然也就没它了;你要是老惦念着它,它当然也要紧跟你了。”听着这既简单又高深的话,我不觉对我的这位老学兄充满敬意。佛学讲究“放下”,他可以说是深得其精髓啊。
还有一位李大妈,也是这公园每天早晨的必到客。她来得比较早,每天最先出现的几个跑者中就有她。她穿着一身运动服,双臂甩动,两条长腿大步流星般向前赶,脑后的马尾辫一晃一晃的,我在楼上看了,直接把她当成了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可后来我跟孙子去跑步看到她,发现她的脸上已经有了沧桑,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妈。聊起来知道她姓李,上学时就喜欢跑步,拿了不少短跑长跑的金牌。她见我年龄大了,劝我一定要多跑多动,跟我谈了不少跑步的好处。她说:“跑步使人年轻不敢说,但跑步能让人浑身是劲,走路都比别人快些是真的。”可对我孙子,她说的又是另一番话:“小朋友,现在学习竞争得厉害,你没病没痛的,这样的早晨,还是在家读读语文、背背英语好。”孙子很不高兴地回击她:“你包庇爷爷,两个标准。”她呵呵一笑说:“你爷爷和你,一老一小,生活目标不同,当然要两个标准啦。”我在旁边听了,心里直乐,这位李大妈,热情直率,对人的把握,还真有自己的“标准”。
总之,每天早晨来这公园跑步的人,形形色色,异彩纷呈。有两个老头,喜欢边走边谈,声音大大的,人还没看到,说话的声音就先到了,标准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一对夫妻,男胖女瘦,女的在前,跑得轻松,男的在后,跑得沉重,我怀疑男的是被女的硬逼着来跑步减肥的。又有一老年男,精气神特好,跑着跑着,忽然高举双手,仰天长啸,“喔——”声震林木,惊得一对鸟儿扑棱棱飞向天空。也有一老年妇女,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她的老公,行进的速度不快,有时甚至还停下来,指着路边的花或树议论什么。还有几个老年妇女,边走边聊,不快也不慢,跑了几圈,人不见了,好像是出公园北门,到对面的菜场买菜去了。当然,也有不少年轻人,他们始终是快速地奔跑,不断地越过一个个比他们年龄大的人,毫无顾忌地展示着他们的青春活力……于是,公园的早晨,由于有了这些不知疲倦的跑者,显得格外生机勃勃,而我每天早晨的厨房操作,因为有他们不时地从我面前经过,也不再感到单调枯燥。久而久之,我甚至对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产生了莫名的牵挂。比如我的那位学兄老王,有几天早晨没有出现,竟让我担心不已,生怕他身体出什么状况。那几天,我对来跑步的人格外关注,直到后来看到他来了健步如初,才把心放下来。在人生这条跑道上,我发现我已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了。
看到那把红雨伞,是在一个初夏的早晨。那天早晨下着小雨,在雨的洗礼下,放眼望去,平日公园里那一片肆意张扬的绿,忽然都变得娇羞起来,湿漉漉的,随着雨水不好意思地往下滴,滴到哪绿到哪。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可我却在寂静中听到了一片喧嚣。樟树说,它绿的颜色深,深色沉稳;柳树说,它绿的颜色嫩,嫩显年轻;水杉说,它长得高,绿向了天空,人们远远就能看到它……我正在欣赏雨中这远近高低、浓淡深浅都自成一格的绿时,那把红雨伞出现了,在万绿丛中款款而来,仪态万方,一下子就把所有的绿都压下去了。树们不敢再低声嘀咕,我的目光也自然转移到那把红雨伞上。这是怎样的一把红雨伞,它是从戴望舒的《雨巷》中飘来的,还是从“杏花春雨江南”的舞台上飘来的?
红雨伞很快飘到了我正对面的小路上,我也很快从打伞人那熟悉的跑姿中,认出了她是我妻子学校里退休的金老师,她在冒雨锻炼。金老师也七十多岁了,三年前第一次出现在这小路上时,就引起了我妻子的惊呼:“不错,是她,金老师,她也来跑了!”金老师的腿分明有点儿跛,走得很慢,但她仍然坚持一步一步向前挪。这又引来了妻子的叹息:“唉,岁月不饶人啊!金老师当年在学校里是少先队大队辅导员,能歌善舞,教个数学也是年级第一,怎么也会老成这样呢?”自此以后,金老师也成了我每天关注的重点。她在小路上缓慢前行,虽然不断被人超越,但在我心中,却是这小路上最具魅力的一道风景。
红雨伞穿过我正对面的小路,又飘到公园深处去了。它还会再飘回来吗?平时金老师在这小路上都要跑五圈,今天她既然打着伞出来了,应该会坚持跑下去。果然不一会儿,金老师又从另一边跑回来了。由于有伞遮着,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一瘸一拐地走着,每一步都走得很吃力。红色的雨伞也随之上下波动,掩映在一片绿油油的树木间,像一叶红帆船飘浮在碧波上。这是一把红色的尼龙布伞,从一片绿荫中飘出来,像一团火瞬间照亮了四周,又像一丝细微弱小的音乐从寂静深处钻出来,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强,最后演变成宏大的压倒一切的主旋律。我默默地看着这红雨伞,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金老师年轻时跳的舞一定很美,教的学生一定很优秀,少先队员们把红领巾戴到她的脖子上时,她也一定笑得很灿烂。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的人,她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不平凡的人”。即便在今天这个公园雨中的小路上,她也迸发出了她不平凡的光彩。
一圈、两圈、三圈……红雨伞一次次从我面前飘过,沉稳、坚定、执著。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在这个万木葱茏的初夏,在这个温润寂静的早晨,金老师一个人在这儿寂寞地走,心里又是想的什么呢?忽然,在红雨伞再一次飘来时,也同时飘来了金老师轻轻的吟唱:“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家就在那岸上住……”歌声透过密密的雨帘飘过来,一点儿也不潮湿,相反却洋溢出阳光,洋溢出欢乐。人老怎么了,残疾怎么了,金老师就是要享受生命的美好,享受这初夏早晨的宁静。可我在这歌声中,看着金老师孤独地艰难地一步一步擎伞前行,却禁不住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因为此时此刻,在这个幽静的只有一个人的公园里,我不仅看到了诗,看到了画,更看到了顽强和悲壮!
跑完第五圈,像往常一样,金老师没有再出现在我的窗前。但她那把红雨伞,在最后融进那一片湿漉漉、油亮亮的绿中时,也融入了我这个古稀老人的心里。人生暮年,有此红雨伞引领烛照,还有什么风风雨雨走不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