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孔锐纯属偶然。后来在一个场合，被她技压全场的朗诵惊呆了。这时才知道，她不仅是一位出色的牙医，还曾经出版过一本畅销书《牙医门诊日记》。记得当时，当着许多朋友面，我开玩笑说，最怕医生写文章。大家都知道，鲁迅、郭沫若都是弃医从文的，余华先前就是小镇上的牙医。前几天，孔锐突然给我送来了新近出版的两本书，一本散文集《你是爬上我额头的藤蔓》，一本长篇小说《老马》，更让我吃惊不小。

散文集题名为《你是爬上我额头的藤蔓》，显然是出自裴多菲的诗歌《我愿意是急流》里的诗句。这很自然让人想起谌容的中篇小说《人到中年》，小说主人公陆文婷是一位医术、才艺俱卓的眼科女医生，喜欢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歌。这篇小说后来改编成电影，影响很大，捧红了影星潘虹。据说，当时许多女生因为喜欢女主人公而报考了医学院。不知孔锐是否如此，但有一点不可否认，这位带有文学气质的人物一定潜藏在她内心深处。

散文集《你是爬上我额头的藤蔓》已有多人评价，不容我多说，它更多展示的是孔锐自身的心路历程。当然，也可以说，读了这本散文集，我们就大约知道，孔锐之所以是今天这样的孔锐的原因。我下面想重点来谈谈她的长篇小说《老马》。

小说何为?一般来说，小说是表现人与人、人与现实、人与世界的关系，重点在于勘探人的存在的真相，为人的生存找到合适的意义和理由。孔锐就是想通过长篇小说《老马》中人物老马对现实世界发起质询，借此探寻在艰难世事中人活着的意义和价值。

小说采用高度可靠的第一人称叙述，让主人公老马从一个后见之明的角度向我们讲述他的故事。他经历了为爱下乡插队，高考落榜，参军入伍，军队立功，就读军校，心爱姑娘病逝，转业归乡，就职机关，结婚生女，下派蹲点，机关人事生变，妻子重病，辞职下海，异国他乡追债，适逢苏联解体，日本打工还债，巧遇松田，成就事业，妻子离世，与心上人终成眷属。老马的人生轨迹曲折跌宕，横跨四十多年。这四十多年，正是我国社会经济发展转型的四十多年，时代的细水微澜，落实到个人头上，就是滔天巨浪。小人物老马在时代的波涛之下，颠沛流离，矢志不移，不断自省自强，成为成功的企业家。这当中自然折射中时代的因素，但更多凸现的是在时代大潮中老马的忍辱负重、重情重义的人格风度。

老马几乎经历了同龄人所能经历的所有的苦难，但作者没有尽情宣示苦难，更没有借此欣赏苦难，以苦难叙事作为小说的噱头，而是重点表现老马面对生活苦难的艰难选择。无论是与战友在深夜荒原里面对狼群的死亡威胁，深爱的姑娘鄂丽身患白血病而死的痛不欲生，下海经商受骗，尽管倾家荡产，仍然坚持打工还债，还是在危难之际，在前苏联大棚集中营，坚持让前苏联少校先解救日本人松田、温州王，哪怕只留下自己，乃至坚持为辜负自己的妻子李兰英换肾，一直等她死后才与心上人乐园园结合。这些两难选择，为了爱，为了责任，为了道义，有时难以兼容，有时不得不牺牲，实在难以做到两全其美，老马几乎每次都是选择牺牲自己，一个人扛起责任、爱与道义，这些都凸现出老马的人格魅力，在苦难的人生里蕴含了向善向暖的人性力量。

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说过，未经省察的生活没有意义。面对苦难，作为敏感的，具有诗人气质的老马，主动问询苦难赋予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努力为艰辛的人生注入生机。在满洲里追债的难熬时光里，甚至面对同病相怜的温州王的死亡，老马都没有被苦难打倒，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崛起，反复质询人活着的意义：“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究竟为什么活着?这样的纠结让我疑惑。生命的存在是否还有意义?”老马的生活其实并没有过多的奢望，就是还清债务，孝敬好父母，培养好女儿，与相爱的人缠绵到老。这普普通通的凡人愿望，因生活充满阴暗和欺诈而遍布荆棘崎岖。但苦难的生活里，因老马富于人性的、道德感的选择，以及对生活意义的沉重思考，彰显了人性之善，赋予了人的生存不同凡响的诗意和价值。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导师。正如《孟子·告子下》所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生活中充满磨难和挫折，老马一次次面对险境和死亡，但也因为信念和爱一次次重获新生。小说将生死与情义描写贯穿在老马成长过程之中。下乡插队目睹王小多因贫困而上吊自杀，参军时面对无名战友从卡车上自己身边摔死，刻骨铭心的恋人鄂丽死于白血病，温州王因追债无望在异国他乡跳楼而死，庸俗不堪的妻子李兰英死于尿毒症。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的死亡，都是对老马的考验。老马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他人的生命需要很深的信念，需要自我牺牲的道德力量。这种突然之间对于人类核心真相的把握，在一瞬间中用细节呈现出的人物之所思，也许是老马的一种责任与使命，但它关乎对于人性与道德的理解。老马就是在身边亲朋好友的死亡与关爱中不断成长，成为一个具有韧性的、不会被生活打倒的强者。强者老马在生活之苦海里，弹奏的是人性之善的乐章。

为了更好地展现老马的形象，小说浓墨重彩叙写了老马的爱。老马每经历一个女人，都是一次教育，一次成长。因对周燕的单相思，选择下乡插队，喻示其初恋时不懂爱情;军营里与鄂丽的爱，纯洁无瑕，因鄂丽的死而终结，但影响了以后老马对爱情的选择;为了完成父母的要求，与女医生相亲，受到诱惑，尽管体验到一瞬间的肉体欢愉，但时时自责忏悔;由于对爱情的失望，出于责任和仕途考量，与李兰英结合成世俗的婚姻，但迎来的只有无尽的烦恼;直到下乡蹲点遇到乐园园，老马才真正体验到灵与肉结合的爱情的美好。饶有意味的是，在这些爱情叙事中，作为男主人公老马，大都是被动的，唯一的一次主动，却以单相思的失败而告终，这是作者的叙述策略，还是作者本人女性观的体现，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一个重情重义、勇于承担责任的老马形象活跃在我们面前。

活着就要对得起良心，对得起朋友，老马主动还清所有拖欠的债务，面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温州王一诺千金，两次看望其妻儿，发达了与松田各资助其瘫痪妻子20万元。尽管活着艰难，但这些不乏人性之光，时时为人间送来小温的善举，体现了作者的人道主义立场，以及对人的关心、尊重和欣赏。

老马就是这样在不断征服生活的过程中，从年少的叛逆者、生活的强者，到晚年逐步理解生死的含义，与生活达成和解。这个形象自然让人联想起臧克家名诗《老马》中的老马，忍辱负重，历经沧桑，也与小说中引用的前苏联歌曲《三套车》中赶车人形象同频共振。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老马的形象具有一定的隐喻意义。小说里老马在爱、责任、道义上的纠结，正是作者的纠结，也是我们的纠结。在流动的现代性的今天，不确定性也许是最大的确定性，我们人人都是现实中的老马。

老马的故事其实来自一个古老的文学原型，一个人为了一个信仰，或者说为了一个宝物，或者说为了心上人，历经千辛万苦，克服千难万险，最后终获成功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从《荷马史诗》开始，一直到现在，在文学史上屡见不鲜。所以说，长篇小说《老马》就是来自这样的一个伟大的文学传统。

用小说来表现纷繁复杂的生活，实际上也表现了一切虚构的局限和困难。小说的结尾交代说，改变许多人命运的诈骗犯刘煜，因为吸毒客死异国他乡，老马与乐园园这对有情人饱尝艰辛终成眷属。这是否会落入到“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的巢窠，还是生活本来就是如此?这样的人物结局安排似乎不太符合生活的逻辑与艺术规律，也削弱了作品的底蕴和批判力量。当然，如此美好的结局也许与真实的原型人物有关，但是生活本身是复杂的，不会如我们期待的这样简单发展，我只能说，这是作者美好的愿望。谁不为美好的愿望祝福呢?!

最后我想展开来说的是，长篇小说《老马》，是随着人物的经历直线向前的，但我们在生活里是慢慢交到熟人朋友，中间一定有许多交集，从来不是一马平川的。在小说里，作者几乎从头到尾按照时间顺序讲述人物的工作与生活。一般来说，作者必须先给出人物的鲜明印象，然后前前后后挖掘人物的过去。《老马》不是这样，但读来兴味盎然，这是因为小说在叙事时采用了一些叙述策略。大家都知道，小说是以老马为第一人称视角回溯性讲述自身的经历。老马的自述，是限制性人称叙述视角。但是在老马背后，还有一位叙述者，那就是作者，采用的是全知叙述视角，两者相互叠现，呈现出一种紧张关系，小说并未追求把作者的看法、态度与语言同人物调和在一起。同时，老马又是以第一人称双重视角叙事，既是亲历者，又是回忆者。在小说里，往往自然切换，从回忆过渡到现实。尽管有年龄差异，但今日之我，与过去之我，并无不同。当然，小说里有时把重要的和不重要的细节之间的对比推向极致，将其转化为骇人和日常之间的张力。所有这些努力，都体现了一个写作者的美学抱负和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