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酷夏，失魂落魄地从北京回家，正赶上电影《我不是药神》腾空而来。我是舍不得掏荷包进电影院的无用的中年妇女，那一回依然没有去影院看，但是，即便只是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对未知的恐惧还是如黑洞袭来，无处逃遁。

往往，置身事外，才能所谓佛系。《我不是药神》，像是给观众点了穴，不管想握手还是想反抗，你都动弹不得，于是只能置身其中，和它交心谈一谈。

程勇，没病，但生活足够沉重。无力和坚硬、艰难讨生活的人，大都这么活着。能这么活着，已然幸运。庚子年，如此感慨的人，想必更多一些。生活总有办法把人逼到墙角。

瑞士生产的正品格列卫——唯一对慢粒性白血病有效的药，四万一盒。印度的仿品，五百，效果一样。只是，它在国内是非法药物，只能走私获得。被逼到墙角的程勇准备为钱搏一把。被逼到墙角的患者，需要“程勇”。

一群白血病患者买家不能答应赚了一把、准备找安全求生门路的程勇上岸。患者吕受益去世后，程勇以赎罪者的心态激情返场，高价买低价卖。但，到底出事了。故事到这里，还只是《我不是药神》极小的一部分。

那个老太太，一声断喝，问警察：“谁家没有个病人呢?你能保证你这辈子就不生病?”

镜头从一片沉默的、被悲楚浸透的脸上扫过。我，就是在这里流泪的。这些脸庞，完全有可能是另一个自己啊，或者说，我自己就在这一片面孔之中。是啊，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生病?被概率击中，是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大病，概率低，可患者替我们扛起了概率。为此，我们是否应该替他们分担苦难，或者分享命运。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红楼梦》的主旨之一，未尝不可以说是风水轮流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吾乡人总喜用“谁也不知道谁以后能咋着”劝人向善。其实，这劝里，还有一种来自命运的未知和威严在。实际上，不管愿不愿意，其实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与他人共享命运。

这些年，看了不少网络筹款，也伸出过实力薄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手，我的理解，根本算不上援助。更多的是，当看见筹款者的生活被病苦压变了形，我愿意认为他人的命运，和自己有关。所谓对他人命运的共享，就是从不轻慢并能悲悯他人的苦难。

要说，被逼到墙角，也并非全无用处。墙角逼仄，可还得活着不是!活着，就在修行的路上。若是愿意把共享放大，去看生活中的每个人，脾气大的、不讲理的、占便宜的，哪怕作奸犯科的，固然可以讨厌乃至憎恶，但讨厌和憎恶的是行为，不是个人，更不是某个群体。步步走来，何尝不是因缘际会。

再说，生病这事，确乎无法由患者个体控制。健康时得不到的人生况味，在疼痛、不适里，或可得到。我以前就不知道结肠在哪里，上个月结肠折磨我近半个月，疼到痉挛时，简直动弹不得，我才大体了解了结肠身在何处，脾气如何。

有些病灶，脾气比较急，也就是通俗的“病来如山倒”，而有的病，看起来要温和一些，甚至有看似风雅的可能。就像《围城》中汪处厚的汪太太——贫血，钱锺书说她“终年娇弱得很，愈使她的半老丈夫由怜而怕”。这里的怕，是由怜而怕，倒是蛮值得去琢磨一下的。

张岱主张，人无癖无疵，则无真意、真气，不可交。吉田兼好就更怪了，他在《徒然草》里居然说“身体很好、从不生病的人”，不可与之为友。大约此说实在不同寻常，所以一直记得。在摸爬滚打里艰难、无力、坚强，偶尔这疼那疼的，倒是让想象力细腻到感同身受，也就有点明白吉田兼好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