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常走的那条街，至今难忘。

那时，母亲在泰兴城西中学任教。城西中学在一条东西向大街的西头，校门向东不很远，一条河穿过大街，一桥连接街的东西两侧。父亲在农村学校工作，我随母亲住在大街北侧河西岸的一家木楼里。

河岸边是条不大的路，木楼在一户深深的小院内。从大门进去，穿过一条长天井进入一个四方小院，上下堂屋，东西厢房，沿东侧楼梯上去是二楼，我与母亲住楼上东边房间。

每天早上，我和母亲吃了早饭，出门几步上大街，母亲向西到校上班，我向东过桥走一段路拐向南边一条小巷，我的学校——城中小学便在这小巷里。我从高邮新巷口小学转学在这里，从三年级读到五年级。

我的小学校很漂亮。校门不大，坐西朝东，校园里有紫藤架，有高大的梧桐树，有一个大操场和一个大大的司令台，台上可演节目。校长姓李，教导主任姓封，都是女的。

学习负担不重，虽是三年级，我的书包里总放着一本厚厚的大书——我们把小人书以外的书叫大书。家里有好多大书，都是母亲学校的。放学早，我没钥匙，回家进不去房间，总是趴在楼梯旁边的小窗台上看书。一本厚厚的《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看得不亦乐乎，竖版，繁体，“消滅”读成“消减”，把书名读成：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从书上知道了突破乌江、飞渡大渡河。许多时候，书看到天黑，母亲还没下班。

城西中学大门向西不远，有一家自行车行，修车，租车。这家有几个与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个个会骑车，一条腿伸进三角架，踏在另一边的脚踏上，骑得透神，很是羡慕。大街向东，街两边房屋稀疏，再走一段，路南有一座小学，叫城西小学(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没让我上这所学校)。离校门不远，有一口水井，井旁很多女人围着洗菜淘米。这里的城里人吃用都是井水。再向东，就是我们住处旁的那座桥。

这是我印象中一条宽宽的大街，也是走得最多的一条大街，从早到晚，街上的各种吆喝声总是不停。

“瓦——吔”，农民上城来买粪，把船停在河边，上得岸来，一柄长长的粪勺扛在肩上，边走边扯着嗓子叫。不知道买粪的农民为什么这样喊，不知他们跟谁买粪，也不知这个吆喝声消失在哪一年。

街边，停着独轮木推车，这是泰兴特有的小推车，木轮，推起来“吱吱哑哑”地响。车上搁着木板，板上放着一堆堆红白相间的肉，“卖——羊肝腰脑唻”，这是卖的羊杂碎——羊肝、羊腰、羊脑。泰兴羊多，这些东西就多。

街两边的好多人家门口放着一张小桌，桌上一个大草窝，草窝里面的盆上盖着厚厚的棉胎，上面搁着一块山芋，“滚一(热)的一(热)饭芋，胜利百号一(热)饭芋”，女人一声长一声短地喊着，这是卖热山芋的。泰兴话把“热”说成“一”的音，把山芋说成饭芋。“胜利百号”是山芋的品种，和“泰兴大花生”一样有名气。泰兴的土壤很适宜种这些。这山芋，结实，面得噎人。棉胎上搁着几个菱角，就是卖菱的，搁着一块饼，“卖——侉饼”，那是卖侉饼的。这是一种发了酵的面饼，有一二寸厚，饼很大，圆的，用刀切了卖，怪不得叫“侉饼”!这样的小摊，从早摆到晚。好多晚上，我不肯一人在家，母亲只好让我跟着她去学校，大人开会学习，我坐旁边写作业、看书，听着听不懂的话。回家路上，肚子饿了，母亲经常在路边买一两个“滚一滚一的一饭芋”。我边走边吃，又甜又香。有时切块侉饼，就是觉得没有“一饭芋”好吃。

有一处，外面围了一圈人，“卖呀的个卖，卖呀的个卖，人人嘛参加除四害，四害当中有一害，就是隔(这)个老鼠实啊在的坏……”那是卖老鼠药的。卖鼠药的十分夸赞他的药，唱道老鼠吃他的药能够“吃在哪开(块)死在哪开(块)”，摊在地面的布上，躺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老鼠，有的又肥又胖，尾巴又粗又长，于是我对这鼠药感到很神奇，脑子里浮现出老鼠一吃了药就躺在药旁边四爪朝天的样子。我挤在人群里，就为了看一地的死老鼠，听他唱小唱，词好长，记不全。

沿街向东，便是鼓楼街三层楼。那时楼房少，三层楼，可不简单!三层楼一周是商业区。熟人相遇，“上哪去?”“鼓楼街三层楼买杲子(东西)，耍子去。”当时，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去，人们的生活开始复苏。每当华灯初上，这里的羊肉锅贴就会发出诱人的香味。用不着叫卖，香味就是最好的广告，来买的人总把锅贴摊子围了几层。难得父母高兴，也会带着我，来买几只锅贴回家过过馋瘾。

大街再东去，便可到泰兴烈士堂，里面松柏葱郁，有叶、张二位烈士的陵墓，那是我们小学生每年清明时节去祭扫去听英雄事迹的地方。

1996年，扬泰分家前不久，我参加了泰兴襟江小学承办的大市数学教研活动。活动之余，上街转了一大圈，街更宽了，灯更亮了。步行到印象中小时候的那条街，我想寻找当年的那栋木楼、城中小学和母亲工作过的地方，因时间短，难以细寻，都未见旧踪。

那晚，我在酒宴上，唱了一首《黄桥烧饼黄又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