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两个悲剧。一个是你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另一个则是你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萧伯纳

欲望是与生命相伴而生的。《孟子·告子句章上》说，“食色，性也。”有人理解这是指向美好事物的欲望，但实际上，许多关于欲望的表达都是中性的，就如夏娃和亚当偷吃了伊甸园里的禁果，潘多拉魔盒的打开。文学的魅力所在，也正是欲望永恒的纠缠。

濮颖的《凤栖梧桐》是一本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作者十四个短篇。小说故事大抵都设计在同一世俗生活层面，人物面相、生存环境、地域特色、语言风格乃至一些人物的性格性情，多少有些同质性。这并不完全因为小说的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农业特征十分突出的小城市和周边镇、村，而在于其中的人物无论是农民还是从事各种职业的所谓城里人，包括那些已经通过权力、财富和声望的拥有，在世俗层面被视为“成功”的人士，也都无一例外地处在乡土社会固有的人际关系中。这样的一种人际关系，无一不被各种欲望所纠缠，只是处在社会既有的价值体系中，一切欲望也不过是云来云去，人性中那些美好的东西，如彩虹，短暂而触动人心。

书中的故事，几乎都是围绕着人的欲望展开的。《锁麟囊》借秦明这位具有权力象征的“老同学”，让人的势利心毫不遮掩地在现实这个舞台上表演出来；而《蘙》中的严小蓉和《较量》中的莫晓琳更是违逆传统伦理道德，毫无顾忌地闯入不孕家庭。更为典型的，是作书名的这个短篇。故事围绕质朴善良、心灵手巧的文凤和她的身边人展开。文凤的闺蜜月红，在贾厂长那里获得权力带来的物欲满足后，又借着这种权力和自身姿色，在文凤的哥哥和丈夫小钱那里追逐情欲性欲的满足，最终对文凤造成致命的伤害。小说反映了大时代背景下农村城镇化进程中，农村人富裕起来后在婚姻家庭观念方面发生的深刻变化。小说故事从一个侧面勾勒出了这个时代的缩影，物欲、权欲、性欲在灵魂失散的状态下呈现出的人性荒谬，人们既不堪于身处这样一种无望的混沌之中，却又难以抵抗各种诱惑，像是社会转型巨大的惯性，把人性中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都甩了出来。

欲望面前似乎也有不为所动之人。像《甄家大院》中的甄大夫，更看重德，强调“无德之人不足以待”；《青水》中质朴善良的青水，通过他对妻子的宽容，对姐的爱，对他人的善心，对集体的老实，表现了他短暂生命却绽放出的高贵人格。当然也还有《凤栖梧桐》中文凤这样善良到“傻”的女人，似乎她与这个被欲望折腾的红尘颠倒的世界无关，只能被真相愚弄到自杀。

像青水、文凤这样的人物，他们身上更多的是乡土社会道德传统遗留给这个时代的洁净部分，正因为它稀薄了，所以才越显珍贵。当这样的人物与我们“好人好报”的愿望相违背时，便戳中了读者的恻隐之心，让人唏嘘难受。

无论是对真善美的褒扬，还是对假丑恶的揭露，作者都避免了“脸谱化”，而是将人物放在日常普通生活情境中，放在乡土社会固有的那种人际关系中，通过人物的对话、表情和行为举止，让人物性格生动自然地呈现出来，人物形象似乎很容易地又回到读者的生活中来，给你似曾相识的感觉。作者的生活积累显然是比较厚实的，许多描写细腻而写实，对人物的内心世界把握得很到位。比如《狗患》中，写乡镇书记印大河偷情被狗咬，这事被手下勤杂人员霍有余捏住“麻筋”，巧妙利用来达到自己的升迁目的，整个过程都是通过对人物语言暗示下的心理描写，将霍有余与印书记从不平等的上下级关系慢慢变成心照不宣的“合作者”。

其实，对财富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对性的欲望……基于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本来都无可厚非，但将财富、权力、性等等搅和在一块儿，彼此勾连，没有廉耻，罔顾道德与法律，如果一个社会人与人的关系是这样搭建的，那就很“脏”了。《浴》的故事就寓意了这种难以洗净的“脏”。作者洞隐烛微，对人性之“丑”的揭露直指人性的隐秘处。小说通过洗澡这件事的变化，表达了人物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但通过人物对话和心理描写，又表现出藏在人性深处的欲望却并不那么单纯，而是包含了强烈的要比别人(通常是身边人，尤其是好朋友)过得好的狭隘心理，于是人物之间总是处在羡慕、妒忌甚至互害的心理支配下。在洗浴这个本是追求洁净的意象中，却通过反差强烈的细节描写，反映出藏污纳垢的人性，寓意深刻，令人沉思。

书中的故事大多发生在“当下”，改革开放大时代的背景之中。这一时期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生产力被释放的同时，人的欲望也被充分释放。这一过程往往希望伴随着焦虑、获得伴随着失去、满足伴随着虚空，人在欲望中沉浮，得与失都难免有些茫然。这样说似乎有一点悲观主义的意味。当然，也可以反过来用一种乐观主义的态度来看，即焦虑中有希望、失去中有获得、虚空中有满足。一言以概之，美好从来没有从人间消失过，经历的一切，也总是“痛并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