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卖菜的缘故，大姑的手上沉淀着无数草木的精华，大地质朴的气息和果蔬清新的芳香在她的掌间达成了有机的统一，这便赋予了这双手独特的力量。

很小的时候，母亲在学校当打字员，我就暂时由大姑带着。一双宽厚的手抱着襁褓里的我，行走在三月的春风里。听父亲说，不管是喂奶粉还是换尿布，都是大姑来的。我也和大姑很亲，无论哭得多么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只要大姑抱起我，很快就能安静下来，甚至破涕为笑。或许是因为这双手的温度与质感早已铭刻在我的身体记忆之中，在潜意识里有着和舒适的港湾相同的定义，所以它才有着这样神奇的魔力。

在我上学后，母亲因为体弱多病经常住院，父亲整天守在医院没时间照顾我，便打电话给大姑。大姑二话没说，丢下卖菜的生意，急匆匆地就赶了过来。每天早早起床为我做好早饭，送我上学后，再把我家打扫干净，然后准备中饭。中午还要监督着我午睡，自己则坐在床边用胳膊撑着小憩。下午再去医院看望我的母亲，陪父亲谈谈心。晚上赶回来，吃完晚饭，陪着我写作业。大姑认识的字并不多，但一直坚持笔直地坐在一旁看着我，即便困了，也只是低着头打盹。等我写完作业，她还会看上一遍才签上名字。那时候，她就是用一双手唤醒我的黎明，也为我的黑夜盖上被褥。双手紧紧把我包在中间，让家这个概念不至于因为父母的暂时退场而出现裂缝。那掌心的温度，比家里的墙还要厚实，也暖过她铺好的电热毯。

在我的印象中，大姑的手有力而又灵巧。大姑家在乡下，所以老鼠就是她家的常客。大姑和我唠嗑时曾说，有一次她半夜醒来，看见一只很肥的老鼠在床边迈着小碎步溜达着，便果断地伸手，一把抓住，向着门的方向砸过去。只听老鼠吱吱地叫唤了几声，就没有动静了。这对怕老鼠的我来说无异于一项壮举。不仅如此，大姑逮母鸡也很在行。相比我到鸡圈里弄得鸡飞蛋打，只落得几片羽毛和一裤子烂泥而言，大姑简直是手到擒来。只是进去弯个腰，便拎着鸡的翅膀走出来了。至于是红烧还是炖汤，那就取决于我们的口味了。大姑的厨艺很好，她做的菜总是最大程度地发挥出菜本身的香味，而不依赖于调料的强行提味。浓而不腻，淡而不薄，所有的味道都处于刚刚好的程度，在舌尖上百川相汇，便成了最熟悉的日常生活的滋味。它会让你相信这就是游子念念不忘的母亲亲手做的饭，土灶里热情的柴火和屋顶上守望着的炊烟都藏在了这一桌子的菜中，我们便欢快地把馥郁的香气一筷一筷地收割。这是最没有距离感，也是最具有亲和力的饭。它或许不能带来人间至味，但却依旧能让人的满意度涨到阈值。

如今回老家，我时常会找大姑打牌。大姑从来不和邻居们打牌，“我只和家里人打牌，”大姑略带得意地说，“这样哪怕输钱也都是给你们小孩，钱还是在家里人手里。”我在打牌的时候，偶尔会悄悄端详大姑的手。被几十年的寒风肆虐过，它们早已变了样子，又红又肿。各种伤口和疤痕静静晒着太阳，这是生活留下的欠条。大姑的指甲显着浑浊的黄色，如果把我们手上透明而又光泽的指甲比作干净的雪花的话，那么大姑的指甲则像是雪融化后的泥泞。但大姑从来没有抱怨过，甚至还对生活充满了感恩。“我两个孩子都已经成家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乐呵呵地笑着，冻得通红的脸上像是有梅花在盛开，无视寒冬，向着春天含笑致意。

大姑的手，或许苍老，或许臃肿，但在我们的眼中，却始终美丽如初。我在那一道道伤痕里认领着我的童年时光，不知不觉间，便酸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