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学校设在赵庄，有小学，有初中。初中生来自几个大队，最远的要跑七八里。这些学生早出晚归，中午须在学校带一顿伙，因此学校建有食堂。有几位老师，来自城里。他们住宿，要在食堂吃三顿。食堂本来有个当锅的，因为手艺好，去了公社中心校。新来的当锅的五十岁左右，人们喊他“老钱”。

说起老钱，实在不简单。他是土改积极分子，那时候就入了党。他一直是大队党支部支委。支委不脱产，支部有活动他就去参加活动；无活动，他就在生产队干农活。年轻的时候无所谓，老钱长工出身，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年纪一大，不行了。他一只眼睛残废；患有支气管炎，整天咳咳喽喽的。老同志，该照顾照顾了。此时学校食堂正好有了空额，支部研究决定把老钱安排到这个岗位上。老钱却不愿意，说我一个大队党支部支委去当锅，要被人笑掉大牙。他又经不住诱惑，待遇相当优厚：按男性大劳力，生产队记足工分；学校每个月发五块钱生活补助费（包括寒暑假）。每个月多出五块钱，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能解决家庭的许多问题。更何况，人还不吃什么苦。想来想去，老钱勉勉强强想通了，说好丑先来试试。

老钱第一天当锅，饭烧得太硬，菜做得太咸。第二天则相反，饭又烧得太烂，菜又做得太淡。也难怪，老钱虽是党员，但在农村，大男子主义还是有的。他从来就没摸过锅碗瓢盆，哪里会烧饭做菜！学生不敢说什么，住宿老师议论纷纷。有的说，日求三餐，这三餐怎么吃！有的说，我们每个星期要在学校里生活六天，这六天怎么熬！徐校长找老钱谈话，老钱却阴阳怪气地说：“‘臭老九’真难玩！饭烧得硬一点烂一点，菜做得咸一点淡一点，吃下肚不就不硬不烂、不咸不淡了？！”那时候，知识分子受歧视，被称为“臭老九”。徐校长拿他没办法，人家是支委，只得向大队党支部谢支书汇报。谢支书狠狠批评老钱：“你老婆如果也像你烧这样的饭、做这样的菜，头要被你骂臭！”没过几天，老钱终于能把饭烧得不硬不烂、菜做得不咸不淡了。他与老师之间的隔阂，却是客观存在着。老师恨他骂自己是“臭老九”，他怪老师告刁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钱只有一只眼睛好使，他做的青菜汤里经常漂着青虫。老师们见了，喉咙泛泛的，要呕要吐——哪里还下得了筷子！老钱却轻描淡写地说：“城里人大惊小怪的，青菜汤里有个把青虫，常事！干净干净，吃下去生病！”老师们气得直摇头；他与老师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食堂供应开水，老钱却没把它当回事。办公室的热水瓶，经常是空的。徐校长告诉他，供应开水要及时，老师们下了课总要喝点水润润嗓子。“要喝水多跑两步去食堂！两个大汤罐的水，有得喝呢！”老钱冷笑着说。“不行，老师们要用开水泡茶！”徐校长语气很坚定。老钱一听，火了：“一天烧两次开水，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多一次也不烧！我还听你们指派不成？！”徐校长一听，也火了：“这是你的职责！办公室的热水瓶空了，就要给补上！不愿意，那就走人！”老钱脸都气青了，跑到谢支书那里诉苦，说老师联合起来欺负自己。谢支书当然不会听他的，又把他狠狠批评了一顿，“老钱哎老钱，烧点开水费什么事！这工作多少人盯着呢，你要珍惜！”以后的日子，老钱供应开水倒是及时了，却整天板着个脸，不与老师说一句话——就像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

寒冬腊月，“四九”心里，学校正忙于期末考试。老钱支气管炎发了，胸闷气急，咳个不止，还发高热，不能来上班。支部准备重新派人，顶替老钱。徐校长说，“不要了，老钱也不容易！这学期就剩几天，我们临时克服克服，大家轮流当锅。”老师们每人还出了两块钱，包了一个红包，去看望老钱。老钱流泪了，他终于明白，老师们并无坏心。

新学期开学，老钱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走起路来，劲抖抖的。见到老师，总是笑嘻嘻的。他烧的饭做的菜，越来越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