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02 19:53:19 作者:□ 姚正安 来源:今日高邮
这是现在的名字,但还保留着我小时候所知道的名字的要素。我小的时候,外婆家所在叫赵家沟头,顾名思义,所住者大多姓赵,而且村落边有一条小得不能再小、被称之为沟的河。
我有五位舅舅,三位姨娘,离“三姨娘六舅妈”不远了。
外公在最小的舅舅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外婆拖着几个小孩,经历大大小小海潮式的运动,多么艰难,非亲历不能说清。舅舅们遭遇怎样的困厄,我或耳闻或目见,也只能记其万一。
外公很早过世,外婆靠着积攒的老本过日子。
我记事的时候,外婆全家除了大舅一家在赵家沟头,其他人都于自然灾害的时候如鸟兽般悽悽惶惶地离开了故土。
我妈每年总要回娘家一两次,看望大舅。大舅与妈妈的感情还是挺深的,正所谓:一山两水真兄弟,两山一水路旁人。
等到妈带我到赵家沟头的时候,大舅妈已经去世,留下三个男孩,两个结婚。老三与大舅住在一间傍河的厦子里,厦子只能容一床一锅,好像没有饭桌,只用土块垒了一个很小的方台子,权作饭桌之用。
大舅中等个子,腰是哈着的,光头,夏天只穿裤衩,裤带是稻草绞成的绳,皮肤很黑,黑得冒油。五十岁光景,脸上已经沟沟坎坎。
我不知道他在生产队做些什么,总感到他很忙,光脚上一直沾着泥土。
我每次去了,大舅都忙不迭地煮两只鸭蛋给我。现在,人们都不太喜欢煮鸭蛋,认为腥味太浓,在那时还确实是美食。我想大舅是不舍得吃的,一定会拿到商店里换点火柴、酱油、石碱之类的日用品。
我常听妈妈念叨:老巴子(大舅最小的儿子)到哪找老婆呢?
三老表最终还是找到了老婆,而且生了一个儿子。
不知哪一年,大舅悄无声息地走了。妈妈辛酸地告诉我,因为没钱招待,没有通知亲友,三个儿子草草掩埋了大舅。
妈妈一直惦记着大舅。妈妈说,他们家当时田很多,外公舍不得叫长工,都是大舅带着妈妈下地干活,大舅不忍心让妈妈做重活,都是自己干。
所幸的是,大舅有五个孙子,个个都有出息。
二舅于自然灾害发生的那年秋天,外出逃荒,再也没有回来。外婆猜测“路倒了”,因为饥饿,不知倒在哪条路上死了。那时,这种事并不稀奇,一天里一个村死几十人上百人,也是有的。
二舅的零碎信息都是听妈妈与外婆、姨娘她们聊天得来的。
二舅妈带着一个男孩,等了一两年,在赵家沟头实在过不下去了,去了上海,改嫁了也是赵家沟头逃荒到上海倒马桶的单身汉。
上世纪七十年代,外婆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说二舅的儿子在黄浦江滨某港务处工作,而且做了一个小头头。外婆就叫妈妈到上海找。我猜想,外婆是有私心的,毕竟二舅的儿子才是她嫡亲的长头孙子。
妈妈说,黄浦江滨的单位那么多,到哪找啊。
外婆显得很不高兴,说,有多少啊,找个有名有姓的大活人,还怕找不到?
妈妈被外婆缠得没法,有一年夏天与三舅去了上海,还真找到了二舅的儿子。
妈妈非常激动地说,真的像你二舅,活脱脱一个模子脱下来的。
人家听了妈妈的介绍以后,很客气地说:我不知道赵家沟头在哪里,你们所说的人和事,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过,我和我爸妈日子过得很平静,下次就不要再找我谈这些事了。
很显然,人家是不欢迎的,也是不承认的。
外婆听了妈妈的叙述,倒还豁达,愤愤地说,不承认有什么用,他身上淌的就是我儿子的血。
二舅到底去了哪里,至今是个谜。
三舅瘦高瘦高,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副书生模样。腰有点弯,那是长期挑糖担形成的习惯性弯曲。
说三舅有点像书生还真说对了。三舅是外公九个子女中唯一识点字的。
我奶奶曾叽咕过,你外公外婆是什么人啊,家里那么多田,不让小伙上学,还送到我们家上学。
三舅在我们家读了三年私塾。
三舅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儿,一家三口住在船上,船拴在我家后面的河边,风里雨里,飘飘荡荡,一副孤独无依的样子。
三舅背靠着我家,虽说安全,也曾有红卫兵上门盘问过,都被父亲搪塞了,但换糖肯定是不行的,那是资本主义尾巴上的一根毛啊,一家三口大多蜷曲在船上。
三舅整天没事,我也基本停学在家。我早上一睁眼就到三舅的船上玩,让他给我讲故事。三舅是个幽默的人,而且肚子里故事很多。白娘子是条蛇,田螺姑娘现身,水浒一百零八将,讲得让人害怕,又让人入神。
三舅的烟瘾很大,一根火柴用一天。
只半年后,我们大队的造反派头头找父亲谈话,说,不是我们不相信你,现在阶级敌人很多也很狡猾,你能担保他不是坏人,他不搞反革命活动?如果再不走,我们就只好把他们送到公社去了。
父亲怕了,三舅也怕了。某一天晚上,三舅悄悄摇船离开了。
那是一个怀疑一切的年代,除了家乡,哪儿也不会容纳一个身份不明的外乡人。三舅一家只能硬着头皮回家。
还好,外公生性吝啬,尚能善待邻里,三舅少小离家,没有乡怨,回家只陪斗过一两次,无偿为生产队看过一段时间麦场。
三舅是做生意的,懂得低头,懂得笑脸对人,从不论人是非,袋里的香烟见到人就撒。家乡人没有太多地为难他。但是,必须撂下糖担,参加劳动。
三舅的腰越来越弯了,说话也越来越少,常常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抽烟。
我曾听三舅自语:我们又不曾享受过富农的福,凭什么被人欺,被人管,整天像一只狗,遇到谁,都得摇头摆尾。
三舅说的是大实话,外婆家是富农,解放前田是不少,但外公是个老抠,只知道用钱换田,却不知道让家人享受,更不懂得让子女读书,就连外婆穿的衣服也是补了再补。我妈很小就承担繁重的劳动,甚至做男人们干的活,罱泥、挑把,样样干过。妈妈不止一次说外公很节俭,一只小小的豆腐干,能对付一顿酒,一枚咸鸭蛋分两顿吃。正应了一句俗话:财是啬出来的。外公哪里知道,靠自己勤劳和节约积聚的财富,却成了后人的罪过。
三舅回乡务农,没几年就患上纵膈肿瘤去世了。医生说,这种病与长期心情抑郁有关。
四舅幼时出过天花,落下后遗症,脸上有大大小小的几十个麻点。邻居小孩因喊四舅是“麻球”而被我痛打一顿。
四舅夫妇经过在大丰二十多年打拼,家庭经济条件已经不错了。四舅说,那里闲地太多了,只要你舍得花力气,不愁吃喝。
四舅大字不识一个,但识时,对内对外对上对下,都服侍得滑滑贴贴。他那张嘴特别活泛,遇到谁,都不会大名小号,叔叔婶婶哥哥兄弟喊得热热吵吵,用他的话说“喊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如果不是四舅的人缘好,四舅及外婆、五舅的日子不会这么安稳。
四舅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常常来往于大丰与我家之间,特别是秋收时节,不是走亲访友,是公干。
我的家乡高邮,属里下河地区,典型的鱼米之乡,水稻面积大,可以拉石磙打场(用石磙碾稻)的耕牛少,而大丰是旱地,大多种玉米棉花黄豆花生,耕牛多,秋季基本闲着。因此,我们大队请四舅帮忙,从大丰租耕牛打场。一季下来,他们换些大米回去。现在想想,他们的胆子真大,改革开放前,就偷偷地搞租赁了。
四舅信奉叶落归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又携外婆、五舅回到阔别近三十年的故里。建了房,分得了田,开始了新的生活。
几亩薄地,哪管得了吃喝用度呢。四舅尝试着做生意。划着一条小船挨村挨户地卖过猪饲料,贩卖过鱼蟹到上海,也曾把上海的旧货转卖到苏北,但都是小本买卖,进项有限。好在,四舅不抽烟不喝酒,日子还过得去。
四舅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听家人说,四舅妈生过一个孩子,后来不知是走丢了还是溺亡了。直到三十多岁,四舅才抱养了一个女儿。四舅夫妇视其为己出,用心抚养精心呵护,供其上学,在本村择婿完婚。
表妹没有辜负四舅,有好吃的不忘父母,逢年过节都记得给父母买些衣物,两位老人伤风头疼都是表妹跑前跑后。四舅夫妇逢人便夸女儿女婿孝敬。特别是四舅走后,表妹直接将四舅妈接到家中奉养。四舅妈前年中风,起居不能自理,表妹不惜辞去在苏南企业上班的岗位,回家专门侍候母亲。表妹说,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妈妈没了就再也不会有了。
四舅妈今年八十四岁,是妈妈娘家那一辈中唯一活着的,头脑时而糊涂,时而清楚,但表妹打理得很清爽。四舅在天有知,应该无憾。
我对四舅还有特别的记忆,我1980年代考入师范时,四舅给了我十元钱。我一下买了五本书,其中一本是《古汉语常用字典》,四十年过去,我一直用着。
五舅是外婆最小的儿子,整整比我妈小了十八岁。五舅得到的宠爱最多,经受的磨难也最多。
五舅不及弱冠,就随着外婆和四舅到大丰去了,小小年纪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劳作。四舅曾反复叮嘱五舅:我们是外乡人,多做活,少说话,说好话,不说不中听的话。
五舅劳动积极,为人憨厚,得到了当地人的好评。
到大丰的第三年,大队动员适龄青年应征入伍,四舅认为是个好机会,鼓励五舅报名,可外婆不同意,当兵与打仗是连在一起的,外婆怎舍得呢。四舅与五舅合计,瞒着外婆报名、体检。五舅高高大大,眉清目秀,体检一路绿灯。大队干部通知五舅做好准备,等候上级命令。
外婆听到这个消息,非常生气,责怪四舅不该瞒着自己带弟弟报名,万一到部队打仗,回不来怎么办?说着说着,竟然嚎啕大哭,说外公死得早,子女们不听话。任四舅怎么劝说也没用。
就在五舅被通知到县人武部报到换衣服的前一天晚上,外婆居然跑到大队书记家,称自己家是富农出身。
这不亚于一枚重量级炸弹,立即在全大队引起强烈反响。在当时,这是一起政治事件,大队书记哪敢怠慢啊,连夜报告县里,县里没有任何迟疑,迅速取消了五舅参军的资格。
外婆、四舅、五舅都是本分人,勤勤恳恳,与人为善,谁也没想到他们家成分不好。这下,自我暴露了。人们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冷漠了。如果不是几个好心人从中斡旋,外婆一家就被遣返至老家了。
外婆一家在别人极端鄙视下劳作着生活着。内心所受到的煎熬,局外人无法想象,但那时到哪儿不一样呢,至少在大丰不会饿肚子。他们挣扎着,坚持着。
可是,到了文革,境况更为不堪。外婆首当其冲地受到冲击,被作为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揪了出来。每天戴着高帽子跪街头,扫大街。
现在想想是多么地可笑,一个仅仅曾经拥有过田产的老太太,何况后来都分给别人了,怎么就是阶级敌人呢?外婆家不用长工,不对外租地,所得田产都是汗水换来的,都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久处黑暗,往往麻木于黑暗,不觉得黑暗的恐怖。外婆常常对舅舅们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日子就这么不由自主地过去了。
最让外婆烦心的是,五舅老大不小了,还没有成家。媒婆倒是帮助介绍了几个,对方一听成分不好,像避瘟神一样地躲得远远的。那个时候谈对象,家庭成分是第一要素。
五舅做好了打光棍的准备。人家不愿意,总不能抢吧。
有一年秋季五舅随大队的牛队到我们大队打场,住在我家。某一天,同生产队的一个老姑娘到我家玩,妈妈灵机一动,说说看,兴许能成。
对方倒没有嫌弃外婆家成分不好,很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年春节后完婚,经年,生了个大胖小子。
按说,外婆心安了,最小的儿子结婚成家。顺顺当当地过下去,日子虽不很好,也还说得过去。
日子很诡异啊,从来不会按照设定的程序向前。
五舅妈是家里的独生女,父亲是杀猪的,经济条件不错,娇生惯养,坏毛病挺多。不会做家务,不会收拾,更不经做,上不了几天工,就要休息,生产队干部非常有意见。
外婆念在小表弟份上,常在五舅面前嘀咕,五舅一说,五舅妈就哭得不行。五舅是老鼠钻在风箱里——两头受气。五舅愤愤地发牢骚,早知这样还不如不结婚呢。
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了十年,十年间五舅妈多次不告而走,走了找回,找回又走,家庭始终不得安宁。最终,在五舅随四舅回老家安家的第二年,五舅妈还是丢下未成年的表弟,跟一个老光棍跑了。
外婆以七十高龄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外婆就这么一个嫡孙,惯得不成样子,要上天立马拿梯子。小表弟常常闯祸,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五舅整天操劳于田间,顾不上教育,外婆嘴上狠,心里疼,只得一次次地为表弟“擦屁股”,好在,也没有闯下大祸。
从大丰回老家没几年,外婆“瓜熟蒂落”,去了另一个世界。
五舅三间人字头小房子,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显得灰暗和空旷。拖着表弟,侍候着四五亩责任田,终究入不敷出。
看着表弟一天天长大了长高了,要娶媳妇,要建房。五舅烦得常常跑到我家来问计于我妈。我妈也垂垂老矣,能帮什么忙呢。陪着唉声叹气,五舅怏怏而回。
后来听人说,上海到处搞建设,到上海郊县拾荒,弯下腰就能捡到钱。对于没钱的人,想挣钱的人,这是多么大的诱惑!
五舅带着二十出头的表弟,去了上海,寄居在亲戚家。他每天早出晚归,出没工地,串走街巷,拾废收旧,虽不是遍地黄金,但比在家种地好得多。
表弟在一家摩托车行打工。
父子俩早早晚晚地忙碌,虽苦涩,收入远胜种地。他们憧憬着,干个几年,回家翻新将倾的屋舍。
可是,到上海拾荒的第三年初春,五舅陷入一起电缆盗窃案——他不明就里,收购了窃者的电缆。五舅感到委屈,自己只是收购了废品,怎么就成了盗窃者的帮凶?其结果,罚款入监,计有年余。
重获自由的五舅,经人介绍,给一家煤企看管货场。货场在黄浦江边上的一个荒地上,远离人烟,条件简陋。五舅说,只要有吃有住,发点工资就行了。表弟也到了这家煤企开翻斗车。五舅利用煤场边的空地,种植蔬菜,自给自足。
那年五舅六十岁上下,额头上的皱纹纵横,高壮的腰背明显弯曲,十个指头粗大得如同鼓槌,长期抽烟而致牙齿黑黄黑黄。
五舅在上海干了十多年,回老家建了房,帮儿子娶了媳妇。
五舅的使命似乎完成了。在农村,农人们最伟大的梦想不就是砌房造屋、延续香火吗?
可是,于五舅没完。后来添了孙子,一家人的生计又成问题,五舅不得不继续呆在上海,承受着虽不沉重但很孤寂的生活。
五舅于七十出头真的退回了老家,不是因为没有岗位,也不是因为生活条件过于艰苦,而是他难以接续下去。五舅老了,如同一棵被虫蚀的树,已经空了朽了,不再有花,不再有果,连同绿色也已经暗极暗极。
五舅到老家还是没有闲着,要回租给别人种植的承包地,继续春耕秋种。他终于在七十五岁那年夏天倒下了,医生判断胃癌中期,手术,没有化疗。去年冬天复发,今年七月以八十享年归去。
我无以归纳五舅的八十年,他老人家除了家庭成份的特殊外,其经历与中国大多数农民有什么不同呢?
这就是我所了解的五位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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