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6月我到北京再就业，公司里为我接风的午餐让我终生难忘，离席前有人让我将吃剩下的菜打包带回去。多年以后，在场的王干还记得我当时的尴尬，甚至是难堪。为什么会这样呢？现在说这事，很简单，是面子过不去。我想我尽管被下岗，到北京总归身份是变了，要做的是这家大文化公司的编剧；离开高邮前，王科长三天两头地下馆子，抑或朋友聚会，吃剩下半桌菜也不作兴带回一片菜叶。到北京，居然残羹冷炙待我，还显出照顾的样子，实在是不能接受。

人生的第一发打包菜，我毫不犹豫地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晚上，在公司宿舍做北漂的第一顿饭，煮方便面，就一只味同嚼蜡的手枪鸡腿，感慨原先在高邮的好吃好喝日子没有了。说真话，有那么一会儿，还是很怀念打包的孜然羊排和焦溜丸子的，拿来配方便面，肯定比真空保鲜的肉食要适口得多。

以后在北京的饭局上，知道一般的朋友聚会餐后打包是常态，各取所需加礼貌谦让，没有谁不好意思。一次在渝信川菜，凤凰卫视的刘春将仅剩下的三块豌豆黄打包，当晚他回香港赶制节目，说用这几块点心当宵夜。演员王刚的女儿在英国，单身一人的他朋友多饭局多，打包回家的菜也多，年夜饭便是打包菜烹制的全家福，他说他冰箱里塞满了打包回家的山珍海味，有八大菜系，想吃什么便吃什么，随心所欲。饭桌上见我笑而不语，他调侃一下，“我冰箱里有高邮咸鸭蛋，纳了闷啦，高邮麻鸭净生双黄蛋，吃的该是多么好的料啊？！而你们高邮男人吃双黄蛋，又喝老鸭汤……所以雄壮啊！”

不管怎么说，打包这样的事，在我到北京后的好几年里还是不能完全接受。好多时候将打包回来的菜放在冰箱里不动，过段时间一样样的扔掉。但人总是会有改变的，不知何时起，我不仅习惯了打包，还发现其中的乐趣，自己的和他人的。

作家苏北恨不能是高邮人，他有一次和太太开车到高邮，临走前以一种特殊方式表示他的流连忘返。他吃早饭时嘴里念叨，高邮的包子好啊，比扬州的好，安徽没有这么好的包子，多少钱都吃不到。见我不理会他，干脆挑明，吃剩下的不要浪费，由他全部打包带走，让他在高邮的美好再多几天。感人啊，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吃下去！可才吃到一半，也不能让客人不吃，我赶紧再下单添数十只蟹黄、五丁包子。到中午，我们在高邮湖的码头庄吃湖菜，他又如法炮制，夸高邮湖的鱼虾鲜得眉毛都掉了，又是吃剩下的不要浪费之类的话，也不换词儿。我调侃，有贫困地区办酒请客为了表示豪，硬菜都上双份，双鱼双鸡双鸭。苏北问我怎么不学，怎么不来个好事成双？我说就是不学，楦也没用。到临走，倒是东道主乃宝从饭店里拎了大包小包的出来，把苏北的车后备箱里放得满满当当。这样的后果是，以后苏北到高邮，总是问询乃宝的情况。不久前，新华社记者高洁撰文披露我称苏北“打包专家”。

文友宋强是超级畅销书作家，《中国不高兴》的版税拿到手软；他也是美食家，我们碰一起口头聚餐是常项。他做得一手好菜，多年来在QQ群、微信朋友圈、抖音上层出不穷地晒他的菜，以别出心裁的回锅打包菜为主。他认定我懂菜，是我能甄别哪些菜是打包菜加工的。他是重庆人，捣鼓出的菜清一色川味，也尝试过用打包菜做淮扬菜，屡屡以味道寡淡而告终。好在有我支招，他用一锅高汤，把高碑店豆腐丝做成有滋有味的大煮干丝。

我在宋强家吃过成席的打包菜，是一位台湾书商点的，他很久便垂涎宋强晒在朋友圈的回锅打包菜。宋强请我去作陪，我有些担心，带了10只王鲜记大闸蟹去救场。

事后证明担心是多余的。我们吃了四五桌剩菜攒的宴席，喝了值三五桌饭钱的好酒。这位老兄直呼大快朵颐，微醺兴起，给宋强写了四个盘子大的字：余馂味厚。当然味厚，余馂是经过了精细加工，主食材挑出来淘洗，再分别投入三锅高汤，或浸泡或煨制上味。鸡、菌菇、海鲜做的三锅高汤花了多少钱，怎么问宋强也不说。他做打包菜做得上瘾，吃打包菜吃得快乐，今年准备出一本名叫《回锅菜》的书。

慢慢地，餐后打包在高邮也被人们所接受。我遇到的第一位打包者，说起来像桥段。他是画家，我回高邮在饭局上总遇到他，他每次都带着太太，每次都要太太将吃不完的菜打包，说不能糟蹋了，带回去给家里的小狗吃。起初我不明就里，给他们帮忙，一边动手一边说：这个不丑，给你们家小狗吃，这个也不丑，你们家小狗会喜欢……有那么几次以后就想，狗有狗粮，这些大鱼大肉不像是给小狗吃的啊。此后再遇到此番情景，王顾左右而言他。心里也叽咕：打包就打包，干嘛遮遮掩掩？此做派一点也不如他的画笔潇洒。   

高邮如今是全国文明城市，餐饮文明写进《市民守则》第四条。杜绝餐饮浪费，提倡光盘行动，可是我这个经营饭店的却交代厨师长，遇到来祺菜馆办家宴的，一定要有两三个吃不完的硬菜，譬如虎坊桥红烧肉、干烧鳜鱼、红

湖滩鹅什么的，让主家能够打包回去。高邮人要面子，光盘净碟的让请客的难堪。我们免费提供打包盒，再贴心提示——“回家微波炉打一下，更入味好吃。”客人笑纳，此也是人间送小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