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25 17:21:19 作者:□ 卞荣中 来源:今日高邮
在我们这个四季分明的地方,冬季的冷一如夏天的热,清晰可感,但冬摧毁了无数的绿色,吓退了众多的生灵,甚至扼杀了许多的生命,空气中流动的是萧杀的气息,仿佛了无生机,一切无望。冬,也束缚了我们的手脚,限制了我们的行动,削弱了我们身体的灵活性,甚至连思维有时候也被凝固了。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季节。
不过我现在已经难以回忆小时候的冬是如何度过的了,这让我惊讶又遗憾。小时候我们当然不知道什么叫空调,什么是电热毯,更不知世间还有保暖内衣、羽绒服。我们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棉袄棉裤棉鞋,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冬的戏弄。手冷了,将双手往对过的袖口里一抄,怀里总像是抱着一件什么东西。脚冷了,缩起脖子拼命地在泥土的地面上跺动,牙齿有时候配合着发出撞击的声响。鼻涕经常会在冷空气的怂恿下自主地流出来,我们会抬起双手,用衣袖很果断地擦除它,以免别的小朋友看见了笑话。到了晚上,我记得我是很害怕脱衣上床睡觉的。我特别不乐意用自己尚且暖和的身体去焐热冰冷的棉被,不想让我本来就不壮大的身体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因为父亲是医生,这让我们家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使用上用盐水瓶做成的取暖设备:将烧开的水倒进盐水瓶,盖紧橡胶质地的瓶盖,往冷被窝的脚头一放,脱衣上床时,竟可以贪婪地享用了。
不记得是否因为冷而跟爸妈哭闹过,不记得是否因为冷而受到过什么伤害,也不记得是否因为冷而铸成过什么大错。只是还记得下雪天打过雪仗,极冷的天气里滑过河里的冰,玩过屋檐下垂挂着的“冻铃铛”;还记得一到冬天妈妈那双总是被冻得红肿甚至溃烂但还要继续干活的双手和下湖割草时穿的那双木鞋;也还记得春节将至时,爆米花的机器不时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家家户户蒸馒头、蒸米糕时飘散出来的清香。少年的冬留给我的,只有这些零星的记忆,不过三二粒而已。我想,或许是因为年少时的无忧无虑而忽略了对冬的感受或拒绝。
我是在1979年的冬天走进军营的,十六岁那年。异乡给了我新的认知:冬因地域不同而表现形式有别。偏于故乡北边的冬似乎更加萧杀凌厉,但已无妨。慢慢地我便明白,军人是没有季节的,但军营里的季节又十分明显,所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便是最好的证明。冬,并不怜悯我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只认得我是军人。户外训练时,从不允许戴手套。还很稚嫩的手已经被北风摩挲得十分僵硬了,还得和金属质的兵器不间断地接触,那感觉,冷透心底。绒帽的耳朵始终只是摆设。风刮在脸上,像是有人用一把细细的枝条抽打,却只能任其为之。在许多个黑夜的任一时间,我不得不独自一人,在离军营五六百米的地方站哨,那种冷和强烈的恐惧混合在一起,给了我一种别样的体验。或许因为我是带着理想来到军营的,我告诫自己:再苦也得坚持下去,不能做孬种。业余时间我还要学习文化课程,我要考大学,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目标。军营里的所有军号都是命令,熄灯号也不例外。我常常在熄灯号吹响以后,打着手电拿着书,佯装着去厕所。那是我在这个时间段学习的唯一去处。我在四面来风的厕所里蹲着,半个小时或更久。冷冽的空气冰却了我身体的裸露部位,双手麻木得不知指尖落在何处。我总是以扶着隔墙而起,结束自己一天的训练和学习,一直坚持到我胜利地走进又一个新的地方体味冬天。
此地有山,校园就坐落在山的边上。除了正常的室内理论学习以外,有好几项课目乃是为冬而特别设计。牛头山、黄道山是两座植被稀疏、起伏轻缓的山,空旷、荒芜而又凄寂。每年冬天,我们都要在某一座山上驻训月余。冬季的山风明显区别于平地,立于山顶或行于山坡,你看不见风在哪里集聚,向何处行走,但在不经意间,你扛着兵器的身体会突然被刮倒,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推搡你。我当然不在乎这些,我甚至觉得还不够。在尖厉呼号的风的示威声中,我日日坚持向风儿展示我的身体:脱光衣服,用微凉的井水冲浇自己,而后用毛巾擦热身体。我对同学们说:这叫冬浴。
军营里的冬常常让你不能按常理出牌。冬天野营拉练通常不允许携带帐篷,就地借住在老百姓家里,或者别的什么可以容身的地方。那一次,我们班五个人在一位老乡的客堂里获得一个打地铺的待遇。老乡对我们说:我家的牛不能在门外过夜,太冷。我说,不要紧,请你把牛绳系系牢,别踩着我们就行。老乡说不会踩着。我是班副,只能睡在最危险的地方,靠牛最近。夜里睡得很香。凌晨时分,起床号响了。我们急匆匆地穿衣打被包。待到我背起被包准备穿鞋时,突然发现一堆牛粪旁只有一只鞋。我有些慌乱,嘴里念叨着,鞋呢鞋呢。一位同学顺手从门口捡起一根小木棍,拨拉了一下牛粪,呵呵一笑,对我说:在这呢!我没有犹豫,拿起鞋快速在地面拍打几下,穿上脚,带着牛粪的温度,冲进凌晨的黑夜里。
三年,没有选择地一路向前,无所谓冬。以优秀学员的身份毕业以后,留在学校当上了教官。此后的冬对我来说,色彩仿佛暗淡了许多,但也并非绝无例外。那年的冬雪下得特别大。北风肆虐,漫天飞雪,大地皆白。这正是特殊气象条件下炮兵射击训练的极佳时机。我是当课教官,一百二十名学员按我的指令聚集在山上。山上的风似乎更加无忌,极尽所能地往人的身体里钻,带着摄氏零度以下的空气,放肆地消耗着人体里的热量。许多训练器材无法在野地上展开,我不得不调整训练方式,五人一组,围圈挡风,一人操作,四人配合。一组虚拟目标、目测距离、确定诸元、瞄准射击的流程结束以后,学员们的手已经不能再听从使唤了。我也没有例外。就在我宣布训练结束时,我其实是心有不甘的。假如真的打仗呢?我想。冬,显然不是我们选择退却的理由。
临近冬季,我转业回到了地方工作。此时的我,经历了十三个军营里的冬,对家乡的冬实在不以为然。我依然从容面对,从未因冬的到来而懈怠了对工作、学习和生活的认真,哪怕是遭遇极难的事。
父亲就是在一个寒冬的晚上去世的,在我转业后的第五个年头。长到三十五岁,第一次体味到冬的极端无情以及给我带来的从未有过的痛。为了治好父亲的病,我们兄弟四家人从秋天开始,便走上了为父亲求医之路。北京、上海、徐州的资源被悉数用尽,不计钱财,不计时间。但,冬天来临时,父亲还是离我们而去。这个冬天,我流尽了三十五年来攒下的泪水,感受到了五脏六腑俱为冰冻的寒冷。但是,擦干眼泪,我还得继续往前。我不能在这个冬天停留。
如今已近花甲,仔细想想,人在中年,因为你只管奋力打拼,哪里顾得上什么冬天,无论它会给你带来什么。但是,经历了太多的冬,尽管它们姿态各异,情境不同,才知还是应当感恩有冬。虽然它并非是我们的选择,也由不得我们作出选择,但因有了它,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才显得立体,知道了人世间不仅有春的温暖,夏的炽热,秋的喜悦,还有冬的无情。便是这无情,仿佛是上帝的一种用心安排,让你的意志、精神和体魄得到极致的锻打,也因此更能成就我们丰富多彩的人生。或许你并不喜欢冬,如我一样,但有冬的存在,无论如何是有益于我们的生命成长的,除非你选择逃避。在我的生命也即将进入冬季之时,常常生出这样的感慨,甚至为那些没有冬可以经历的人感到遗憾。
再严寒的冬也不过是冬。
高邮市融媒体中心 主办 2004-2019© 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514-84683100 在线投稿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2120200011 苏ICP备05016021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