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8 20:21:55 作者:□ 陈仁存 来源:今日高邮
这里的女人跟男人一样挣钱养家,多么像汪老在《大淖记事》里描写的那样:“一二十个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好看得很!”这些鲜货都是从大淖河边挑来的,然后分散到各处去卖,有时一肩挑到车逻、十里尖、一沟、二沟赶集。她们在外头做生意,风吹雨打,反觉得自由自在,男人能怎么做,她们也能怎么做。
女小怀子如今七十岁了,还骑着三轮车卖菜。她做姑娘时是肩膀头子,后来是骑长征二八自行车,搭大篓子,远到兴化、宝应。夏天她到乡下卖棒冰,棒冰箱绑在后头,脚一蹬,腿一岔,从大杠撂过去。她一只手抓车把,一只手背在后头敲棒冰箱子,骑到哪里敲到哪里,城郊一带哪个不认识女小怀子?她敲棒冰箱子的声音很有节奏,时缓时急,乡下的大人小孩都爱听。她车篓子里放个蓝布套子,焐一大罐子大米粥,间歇下来就呼啦呼啦扒几口,萝卜干、大头菜嚼得呱吱呱吱,几十年不变。她秤杆子一抹,几角几分账就出来了,这在东大街虽然很平常,但她从不在手腕上玩生姜拐——短秤。她走的地方多,干亲家多,到哪里都会吃到饭。她靠一把秤杆子给三个儿子砌了楼房。她男人周二爷,一辈子哼哼哈哈,在北城门口的白肉商店开票,拿公家单位的固定工资,穿得整整齐齐,一步三摇,但在东大街并没有人怎么高看他。
郭三麻子是东大街做炕坊的。他中等个头,在人的印象里身上一年到头不离黄,皮鞋擦得雪亮,秋冬还是一套薄呢,外披一件军大衣,裤子永远是笔直的火车道,走起路来咔嚓咔嚓的。哪怕今天家里没钱买米下锅,他这一身的作派都没有丝毫改动过。他当过兵,见过彭德怀元帅。上世纪七十年代,食品公司革命委员会为了向毛主席献忠心,派他带着几个帮手,将孵蛋运到镇江上火车,到韶山小鸡、小鸭、小鹅准点出壳,叽叽啾啾、黄绒绒的一片,一时可轰动了。一路上日夜不停地搂蛋、翻蛋,辛苦自不必说,搭浆一下子,哪怕迟个一点半刻,回来皮要刮塌掉呢。虽然人人都说郭三麻子本事大,在家算得“的准”,但他宁可全家下放,也再不敢接受全县人民的重托了。他全家下放横泾三郎庙。他十几岁时跟师傅在横泾做过炕坊,那里还有不少熟人。据说一天早上,他在河边走路时有一个姑娘在后面紧跟着他。他掉头一看,猛然想起来,原来是多少年前跟自己相爱过的姑娘,后来因为在河边汰衣服时滑到河里溺死了。三天后人们发现郭三麻子也在这条河里滂起来了。实在可惜。
杨傻子杨国良的家在盛源广货店对面,坐南朝北,朝街的窗台上放着一大堆残牙,门口挂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子。天天有人站在那里逗它玩,问它:“吃过啦?”它说:“吃过啦,吃过啦。”问它:“墙上写的是什么字?”它说:“善取患牙毫无痛苦。”“善取患牙毫无痛苦”在西,应该是下联,斑驳得尚可辨认,那上联早已荡然无存。杨家取牙是祖传的,因为只拔不栽,所以叫取牙的。工具也很简单,一把老虎钳加麻药而已。杨国良很少在家“坐诊”,大多是下乡赶集,灰布帽子、灰布中山装,外加一双擦得雪亮的皮鞋。他的左眼斜,可能是右眼用眼过度,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多数取牙的都这个特征,不可能是有意挑瞎的吧。他待人和善,给人取牙的时候,要是有小孩凑在旁边看呆,他会笑眯眯地跟小孩点头,问:“你牙疼呐?”他每次给人只拔一颗牙。他收入微薄,家中十天八天喝粥是经常的事。他也曾跑江湖卖过狗皮膏药,卖竹花、金线钓蛤蟆这类土方土药,大小方脉,男科、妇科。他唯一幸运的就是没有全家下放。他说:“我就这双皮鞋,怎么下得了泥田呀。”那是因为在一个风雪交加之夜,“居革会”任主任突然牙疼,医院的牙科没有值夜班医生,这才半夜敲门,让他一拔了之。任主任见他家破破烂烂的,桌子凳子摇钉打绑,一窝半大的男孩女孩横一个竖一个地睡在一张床,盖一条又薄又破的被子,心生同情。第二天她就和工作组协商,把他全家下放的名额划掉了。还真别小瞧,“善取患牙毫无痛苦”,全在手上功夫。
吴亚东从前是茂大磨坊的小老板,“三青团”,当过街长,相当于乡下的保长,解放后一直受管制。他给几家茶炉子和糖坊挑过水,踏过三轮车、二轮车,后来是收鹅毛鸭毛。他长得高大俊朗,八十斤重的石锁抛到空中,用胳膊肘接住,一抬顶上去,飘飘悠悠,稳稳地落在他手中,让看的人连声喊好。夏天的时候,他每到晚上都是大汗衫、大裤头,趿拉趿拉的牛皮拖鞋,摇着一把黑缎面的折扇,坐在门口的老黄芽树下喝酒,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他为人仗义,爱打抱不平。郭三麻子死了以后,他打了炕坊匡主任一个嘴巴子。他跪在“县革会”大门口请求把郭三麻子老婆连同五个孩子从横泾乡下“弄”上来。后来郭三麻子老婆和两个大孩子进炕坊做杂工,不久转正了。他救了这一家子。卖菜的男小怀子得了肠穿孔,凑不齐开刀的钱,他撸下手上的英耐克瑞士手表拍在医院的收费窗台上。够爷们。吴亚东的外甥邬房大黑子,东大街人称他“大黑爷”。这位大黑爷自从当上东风铸造厂革委会副主任就不把街坊邻居放在眼里了,连跟自己的亲娘舅都有点洋而不相的。有一次他跟舅舅喝酒,喝到酒酣时对舅舅说:“你为什么是我舅舅?我才是你舅舅。”吴亚东上去就给他两个嘴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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