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离世已整整20年了，他的一生令人唏嘘不已。大舅的人生经历与巴金小说《家》中的大少爷觉新颇为相似。

我外公家是村里有名的殷实人家，外公有4个孩子，大舅是外公的长子，极受外公外婆的宠爱。那时，村里的孩子从小就帮家里干活，割猪草、拾狗粪、摸鱼虾等等，而大舅从出生就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富足生活，不曾干过半点农活。他5岁开蒙上私塾，直上到18岁后，自开一家私塾做先生。

大舅身材高挑，面色白皙。每天早晚，在田里劳作的村民们都会看到一个穿着雪白府绸长衫、头戴红顶黑色结绒瓜皮帽的年轻先生，骑着一头小毛驴沿着田野边飘然而过，个个啧啧称羡。

大舅到了结婚年龄，说媒的上门，踏破了门槛。外婆挑了一个外村的姑娘订了亲，但是大舅坚决不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公外婆第一次严厉拒绝了大舅的请求。无论大舅怎么苦苦哀求，外公外婆就是不答应。带着满腹的悲愤，大舅娶了大舅母。大舅心中有一个姑娘，她叫香，从小和大舅一起长大，可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巧的是，香是大舅母的嫡亲表妹。

婚后，大舅母十分贤惠，上孝顺公婆，下友爱弟妹，对大舅服侍得更没得说。早晨起来，洗脸水就捧到面前，洗过脸坐下吃早饭。早饭，大舅母每天变着花样地为大舅换口味，什么火烧饼、玉米糕、鸡蛋羹、炒米茶……晚上临睡前，替大舅洗脚按摩，即便是怀孕8个月也没断过。但是大舅并不领情，经常借口水太热了，一脚踢翻洗脚盆，溅得大舅母一脸的水。有时说饼烙得太咸，将筷子一扔，扬长而去。更有甚者，大舅母帮他穿衣服时，无端一把将大舅母推倒，重重地摔到墙角落。每遇到此，大舅母总是默默忍受，一如既往地服侍大舅。

大舅母和大舅结婚的几年中，几乎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年年怀孕呕吐，每次生养都像走一次鬼门关，疼三天三夜，最后仍产下死胎，做一场空月子。第六次生养时，疼的时间更长更剧烈，一阵紧似一阵的宫缩发动起来时让大舅母痛苦地呻吟，三四天没吃没喝，牙齿把嘴里咬出了血。接生婆说，不能歇，要不然，孩子会保不住的。正是寒冬腊月，接生婆用冰块刺激大舅母的小腹，大舅母圆睁双眼，使出浑身力气，颈上筋络暴出，似要绷裂皮肤。血像咆哮的河水，泛着泡沫汩汩流出，很快垫着的棉被就吸饱和了，沿着床沿往下滴。这时，孩子在波涛汹涌中乘着一叶殷红的扁舟，莅临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接生婆在孩子屁股上轻轻一拍，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舅母欣慰地笑了。

大舅母面色蜡黄，疲倦地倚靠在枕头上，渐渐地笑容凝固了。大舅抱着大舅母狼一样地哀嚎。

大舅倾其所有，丧礼按照当时那里最隆重最繁琐的仪式办。大舅一直跪在灵前焚纸磕头，并发誓今生不再娶。

香也来参加丧仪了。香已嫁人了，并生养了一个儿子。儿子过周时，丈夫染病过世了。

由于创办新学，大舅的私塾关了。大舅只得学做一些简单的农活，和外婆一道细心喂养小表哥。香不时过来帮着照看孩子，顺便也做些针线活带给大舅。明眼人都看得出香的意思，外婆也劝大舅，但是大舅一直沉默着。

香就这样等待着，等到儿子长大了，等到孙子长大了，等到青丝熬成了白发，最后等来了一抔骨灰。大舅75岁那年病逝了。骨灰回来那天，香设了路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