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18 20:33:23 作者:□ 段春娟 来源:今日高邮
一
“白云一片”是我的微信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非独创,而缘于汪曾祺先生。他在《书画自娱》一文的末尾写道:“我的画,也只是白云一片而已。”这是怎样的定位?是褒是贬?是谦虚还是有些得意?这是怎样的一番情思?这让我有种说不出的阅读新奇感,留下很深印象,以至用它作了微信网名。其实,我们这些个体的人,也只是“白云一片”呢,飘来飘去的,最后就消逝不见了。我还找人刻了方“白云一片”闲章,不会写不会画的,要章干啥,也像汪先生所说,哄自己玩。
他在《关于〈受戒〉》中回顾了创作这篇小说的历程,说及家乡庙多、和尚多。其中有个石桥和尚谈吐不凡,书画兼擅,还有个小老婆,“长得像一穗兰花”。让我感到有趣的正是此话——没说长得好看,兰花似的一个人,非牡丹,非桃花,到底啥样——全凭你想象。
他是沈从文先生的弟子。沈先生去世后,他写下令人动容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文章最后一段:“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这个结尾看似平淡,却情味无限,余音绕梁。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难辛。”这话最适合用在汪先生身上。他把语言看得极重:“作家应该随时锻炼自己的语言,写一封信,一个便条,甚至是一个检查,也要力求语言准确合度。”他将打磨语言比作“揉面”,“面揉到了,才软熟,筋道,有劲儿。”他的语言正是如此,是筋道的,有弹性的,有嚼头的,值得玩味的。
汪先生的创作谈非常好看,我愿意和他的小说、散文比照着读,感觉那都是在为他自己的作品作注,也是对读者的引领。他说:“写小说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说得很有情致。”“情致”这个词儿不能随便用,如果一个人或一篇文章配得上这两个字,那应是极高的评价。汪先生的文章可以说篇篇都“有情致”。
他说希望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可我感觉这都不是目的,或者说这些都是外在形式,他的最终指向是“有情致”。“家常”想来不难,白开水似的,人人都会,但要有味道、有情致,却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有人说他的语言“拆开来看,每一句都很平淡,放在一起,就有点味道”。关键就在这点“味道”,这不是随便“码”出来的。
他说小说结构的原则是“随便”二字。林斤澜不同意,说,“我讲了一辈子结构,你却说:随便!”汪先生便作了修正:“苦心经营的随便。”
这些都是他的法宝、秘诀,要读懂的。我想,我读懂了。
因为懂了,所以喜欢。
二
2019年初,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十二卷本的《汪曾祺全集》。学者杨早评价全集的出版是“还人间一条活鱼”:“ 一位作家不想被零切碎割,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出一套靠谱的全集。连他自己、家属亲友都没法动刀子的全须全尾,才能借此呈现。”“活鱼”说法其实缘自汪先生自己,他在1991年12月写的《捡石子儿》中说过:“我不大赞成用‘系年’的方法研究一个作者。我活了一辈子,我是一条整鱼(还是活的),不要把我切成头、尾、中段。何况,我是不值得‘研究’的。‘研究’这个词儿很可怕。”
无知者无畏。在十多年前,我做了一件相反的事情。其时我在山东画报出版社做编辑。不知哪里来的本事,我买了套北师大版的《汪曾祺全集》,以此为底本,选编了几本书:《文与画》《五味》《人间草木》《说戏》《谈师友》。汪先生的书,除了自选集、文集、全集之外,大概这是较早的选本。当时出版社的图书定位是图文并茂、高品位的通俗读物,而这几本书,私底下以为正合乎此。
在汪先生看来,散文不外乎民俗、游记、草木虫鱼、饮食几大类,他爱看这几类杂书,也爱写这方面的文章。这样的分类当不致太违背他的本意吧——他自编的《旅食集》可看做是先例,也曾听汪朝老师说还出过台湾版的《五味》,我至今没看到此书。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条,窃以为,这样的文字适合当下阅读。现代人活得那么匆忙,忙得心浮气躁,而汪先生的文字却可以让人安静下来。这样的书在当下会有人买账、会有市场的。事实证明果真如此,书卖得不错,印了数次。
第一个表扬来了。那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自称“苏北”,说“那套书编得太好了”!其时我刚离开出版社,调到同城的一所高校,听到这个消息,很开心,也很遗憾。后来我知道苏北老师怀揣《五味》,去了昆明,按图索骥,寻找当年汪先生的美食旧梦。他还买过一套,寄给上海的黄裳先生。因此机缘,引出了黄裳先生对这几本书的评价:
“山东画报把曾祺细切零卖了,好在曾祺厚实,可以分排骨、后腿……零卖,而且‘作料’加得不错,如《人间草木》。应该称赞是做了一件好事,我有曾祺的全集,但少翻动,不如这些‘零售’本,方便且有趣。”
我是在苏北的《忆·读汪曾祺》一书中看到这番评价的。我把它解读为对我作为一名图书编辑的肯定。八年的编辑生涯,轻飘飘,也沉甸甸,随风而逝。我为此努力过,拼过。这套书,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又推出新版,作为特约编辑,我参与了部分修订工作,又新选编了那本《我在西南联大的日子》。
此书也得到过南京陆建华老师的肯定。陆老师是江苏版四卷五册《汪曾祺文集》的推动者、主编,《汪曾祺传》《私信中的汪曾祺》《汪曾祺与〈沙家浜〉》等书的作者。在一次通话中,他说这套书有创意,对宣传汪曾祺功不可没……
南京的金实秋老师在《点击作家中的“汪迷”》一文中这样说道:“几乎所有‘汪迷’手头都有她编的书,可以说,她既是‘汪迷’,也是扩大‘汪迷’阵容、拓展汪曾祺作品影响的一位有功之臣……这套系列,很受读者的欢迎和‘汪迷’的喜爱,有的印了几版,印数达到了数万之多,可谓功德无量矣。”文中的“她”指的是我。这样一番“悄悄的”表扬,我是四五年后才读到的。其时已跟金老师有了联系,那篇文章收在他赠我的《补说汪曾祺》一书中。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几本书,这样“零切”的形式,为汪迷所喜爱、所乐道,也成为我走进汪迷大家庭的通行证。
知道汪先生被那么多人所热爱,在他去世十周年时,还策划选编了一本纪念集《你好,汪曾祺》。这本书能恰逢其时地在极短时间内编印出来,也颇具机缘,得到诸多人的帮助,《编后记》中都有交代,这里不再赘述。
就这样,一步步走近了汪先生的世界。
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
三
汪曾祺不老。
汪先生离开这个世界二十余年了。从其复出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算起,至今也有四十年了。可他的这杯茶未凉。不仅书被变着花样重出,身后还有一大批拥趸——“汪迷”。“汪迷”遍布全国各地、各行各业,涵盖不同年龄段,有学院派、民间派,有父子兵,也有夫妻档。他的家乡高邮有“汪迷”推出“汪迷部落”公众号,关注人数近两万人。这真是极有趣的文化现象。
一个作家能够不被时间的浪花淘尽,没被他的时代甩出去,必有缘由。那些文章虽多写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可现在看来,一点都“不隔”,好像是专为当下所写。在《蒲桥集》再版后记中他曾说:“喧嚣扰攘的生活使大家的心情变得很浮躁,很疲劳,活得很累,他们需要休息,‘民亦劳止,汔可小休’,需要安慰,需要一点清凉,一点宁静,或者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需要‘滋润’。”这些话如今看来仍有针对性和现场感!对现代人而言,汪先生的文字很“对症”,可以使人得到带有文化气息的、健康的休息,得到“滋润”。
融奇崛于平淡、纳外来于传统的创作理想,深厚的学养,对语言的极致追求,对美和诗性的坚持,让他的文字兼备古典和现代双重特质,具有了超越时代的审美品格。
汪先生喜欢宋人诗句“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他闻嗅到的是“一种辛劳、笃实、轻苦、微甜的生活气息”。对生活,他不是轻飘飘的,也不是沉重压抑的,他是悲悯的、“含泪的微笑”。像《岁寒三友》《职业》《黄油烙饼》《露水》等,不正是如此么——他对人世有着深深的同情、理解和善意。 在《〈受戒〉重印后记》中他曾说:“重谈一些我的作品,发现:我是很悲哀的。我觉得,悲哀是美的。当然,在我的作品里可以发现对生活的欣喜。弘一法师临终前的偈语‘悲欣交集’,我觉得,我对这样的心境,是可以领悟的。”他自称“抒情的人道主义”,“人世多苦辛”,应理解为是其写作的基调吧。这也是我对生活的体会,大概这也是我爱读汪文的原因之一。
他也说过,“生活,是很好玩的”“活着,就得有点兴致”,洋溢着一种内在的欢乐。这非简单的孩子似的快乐,而是以“不易”作为底子的,是懂得之后的内在欢歌和珍惜。“世界吻我以痛,我却报之以歌”,这是动人的、引人向上的。
对于汪曾祺先生,我不是那种学院派式的研究,而是读其人读其文,受其滋养浸润。我坚信,读其文提升了我的鉴赏水准,就像他老人家所言: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瞧不上。读了先生的书后,有好多文字我似乎也瞧不上了。还有他那种博雅有趣的人生气质,也让我着迷。总之,先生的文字,于我是美学课、人生修养课。余生也晚,我与先生是神交。我很感谢这份“遇见”。像很多事情一样,阅读也讲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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